养生热与“心”的关系
不要惧怕你的生命终会结束,要担心它根本没有开始。
——约翰·纽曼
一些被证实有效的营养品,其实根本没有科学依据。
——乔丹·鲁宾
一、养生热的现状
数十年以来,世界卫生组织不断地倡导健康医学观念,并于1996年提出:“21世纪的医学不能继续以疾病为主要研究领域,而应该以人类的健康为主要研究方向”。同一时期,在美国召开的“医学目的的再审查”会议认为:“世界性的医疗危机源于近代医学模式造成的长期以来技术统治医学的结果。”这些新理念提示:我们不能只作为一个健康的旁观者,把身体健康交给医疗机构和医护人员;而是要做自己健康的主导者,担负起对自身健康的责任。
这种重视健康、强调疾病预防的理念本身并没有错,但由于以下原因出现了风靡全国甚至世界的“养生热”:(1)公众对这一理念的误解;(2)部分媒体及医疗机构/人员的盲目、过度宣传,用迈克尔·菲茨帕特里克《健康的暴政:医生及生活方式的控制》里的话说是,媒体用“危言耸听的文献和敏感的标题煽动了焦虑”;(3)甚至存在有人故意制造恐慌获取经济利益的情况(如某些药剂商、某些医护人员为获利而夸大某种疾病的危害,或生活用品制造商夸大某种生活用品对健康的损害等);(4)国家公共政策一方面需要积极参与疾病问题,提示公众警醒,另一方面又需要降低人们对疾病的焦虑,在这一矛盾下,很容易造成微妙的风险关系。在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下,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对健康的狂热追求有点类似于宗教意义上的崇拜了。
下面试举两个我们身边典型的养生热例子:
1.保健品一族
王女士有着令人羡慕、收入不菲的工作。她平时讲究生活质量,注重健康,对美容、饮食的投资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很少规律饮食,但是你会发现她会按时服用各种颜色、各种包装的保健品,有钙片、维生素、各种胶囊……可以说是将“药”当饭吃了。
李先生是一名私企老板,工作压力较大,作息无规律,并经常为应酬而酒肉穿肠过。不惑之年的他在朋友眼中“沧桑了不少”,于是李先生开始关注朋友圈里推送的各种目前大热的“养生保健”文章,觉得“不可亏待自己”。在家里、办公室里存储着各种包装的人参、鹿茸、虫草等补品,不时可以来一杯参茶、一盅补汤。李先生觉得“即使熬夜再晚,也能精力充沛,这样的投资,值!”
2.养生节目的狂热粉丝/瞎忙活一族
年过六旬的陈阿姨退休后在家享清闲,平时无所事事,逛逛公园,与退休族们闲聊。大家的话题很少离开如何预防中老年多发的躯体疾病以及如何延年益寿,但他们信赖的不是平时医生、子女的建议,而是电视里一些所谓“专家们”养生课堂里的“食疗法”、“进补法”、“修行法”。陈阿姨把这些养生秘笈都听进去了,既然那些食物可以降血压、降血脂、降血糖以及软化血管,反正花不了几块钱,那就试试看呗;练练气功可以强身健体、“治未病”,也就照着做呗;今天这个节目里提倡这种运动,明天那群人说什么汤对身体有好处,不管怎么入了耳,不知陈阿姨能坚持多久,或许这得要看哪天她“看中”了哪套节目、“信服”了哪位“养生专家”……
随着这些“养生热”者对于“治未病”、自救、长寿的热衷,种种“迷”人的现象因此也就出现了:
(1)各类关于养生的书籍充斥书店,各种讲座、节目扎堆。
(2)“清肠只吃苹果”、“红酒可以多喝点”、“有机食品更营养”、“多吃坚果能健脑”、“转基因食物可致癌”、“夏天该多吃XX”、“XX食物、XX运动可以延年益寿”……这些奇谈怪论被许多人奉若维护健康的圭臬。
(3)健康成了“放弃更高志向的人的安慰”以及“生命意义的替代品”。“健康主义成了一种公共信仰”,健康的肉体代表着一种“好的生活”,寿命成了健康的一个重要衡量标准。在某种程度上,不少人用“活得更久”这样一个“缺乏意义和目的”的健康问题替代“好的生活”这一道德问题,从而接受更多的限制,“牺牲重要的个人自由”。就像我们常常听到有人说,虽然生活不顺利,但至少我们还拥有健康,这便是好的。
(4)有些更为不幸者不仅生命没活出意义,还因为养生把命给养没了。
二、保健品的作用是安慰剂效应
中国人是出了名的爱吃保健品、爱吃药,甚至许多受过现代医学训练的医生也热衷于给病人推荐补品/营养品、保健品以及所谓的“中成药”。最近美国纽约州检察长主持了一项调查,抽查、检测了美国市场上最流行的一些保健品的成分,包括GNC、沃尔玛这些大品牌,结果出乎意料:这些厂商生产的人参、银杏、圣约翰草(贯叶连翘)、紫锥菊、锯叶棕等保健品分别都检测不出这些草药的DNA,也就是说,它们都不含有所标识的有效成分,不管贴什么标签,成分都差不多,都是用辅料制成的,主要成分是大米、小麦等。
有人会提出,我不知道这些保健品里含有哪些成份,是如何起效的,但我服用了之后就是有效。其实,保健品的作用是安慰剂效应。对许多疾病来说,服用安慰剂的病人在心理暗示的作用下也有一部分病情会好转甚至痊愈。甚至对住重症监护病房(ICU)的危重病人来说,安慰剂的疗效都可能达到30%以上。
就保健品来说,安慰剂效应更明显,因为服用保健品的人本来就大多是“没病找病”的健康人或者所谓的“亚健康”人群,对保健品效果的评价更为主观。在卖这些保健品的国内外媒体报道中,可以看到很多消费者“现身说法”,对保健品做出正面评价,并且亲身讲解这些保健品是如何有效、管用。这里面很难说没有一些“托儿”,即便是真正的消费者,正是因为安慰剂效应,他们吃了不含任何有效成分的保健品也觉得有效、管用。
退一步说,即使保健品含有其标识的有效成分,也无法说明它就真的管用。目前并没有哪种保健品被严格的临床试验证明的确有效。如果证明了,在美国就会获得食品药品管理局(FDA)的批准成为药物了,之所以作为保健品而不是药物来卖,就是因为还没有被证明的确有效。
例如,西红柿和茄红素曾被列为抗癌保健品中的英雄,这也是许多人吃西红柿的主要原因。但是跟其他许多营养界的保健品一样,并没有研究可以证实茄红素那些大肆宣传的疗效,哈佛大学发表的一个头条就说明了一切:“茄红素和西红柿:无法抗癌。”这个头条是针对一项包括了8个国家的2000名参与者的研究结果而来,结论是:像茄红素这样的类胡萝卜素并不能预防前列腺癌。另外,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检验了81项茄红素的研究,结论是没有任何一项研究具有可靠证据,可以证明服用茄红素和患前列腺癌风险之间有任何关联;他们同时检视了摄取西红柿的39项研究,但也只找到非常有限的证据来证明西红柿和西红柿制品可以减少罹癌风险。当然,如果您喜欢吃用西红柿制作的食品,请尽量享用其美味;但如果只是因相信其杀癌、抗癌的作用而大量食用,就显得有些愚蠢了。正如吴山净端禅师所说:
旱年祈得雨,高山好种田,
吃菜若成佛,驴马也升天。
意思是说:闹旱灾的时候就要祈祷老天下雨,好让高山上的人好好种田,不过,喜欢吃菜的人喜欢就好了,不要说什么“吃菜有功德”的鬼话,吃菜如果能成佛,驴马早就升天了!
同样的,曾经认为服用复合维生素能提高免疫力,预防心脏病或抑制体内癌细胞的发展,但根据英国对8项研究结果的分析,就是找不到复合维生素可降低老年人感染的任何效果,维生素也不会减低进行放射线治疗的乳腺癌患者的疲劳感。在年龄的另一头,服用复合维生素的都市学童与没有服用营养品的学童相比,不仅没有考得更好,而且生病休息的天数也没有减少。
此外,许多保健品已被发现具有很多毒副作用,例如,芬兰在1985~1993年的研究报告显示,服用β-胡萝卜素营养品的男性增加了18%的肺癌发生率,而整体死亡率增加了8%。2010年一项针对瑞典女性的研究显示,服用复合维生素长达10年的人,比没服用的人乳腺癌诊断风险高出了19%。这种副作用在以中草药为原料的保健品中同样存在,例如,国外学者报道,在连续服用人参超过1个月的133例中,大多数人出现兴奋、失眠、神经衰弱、咽喉痒痛或高血压,有的还呈现皮疹、水肿、清晨腹泻等。药物研究表明,银杏能抗凝血,圣约翰草能降低体内雌激素含量,紫锥菊能引起严重的过敏,锯叶棕能干扰性激素代谢。
三、养生热的背后是“心”的作用
1.健康恐慌
迈克尔·菲茨帕特里克在《健康的暴政:医生及生活方式的控制》一书中提出:“现代人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这是一个‘奇怪的时代’,一方面我们活得更长,越来越关注自己的健康,另一方面我们也前所未有地害怕我们周围的世界。”这种畏惧会引起各种健康恐慌(或称健康焦虑),表现出对健康的担忧,确切地说是对“不健康”的担忧,也就是害怕生病,其根源是害怕死亡(又称死亡恐惧)。这是一种状态或者症状,每个人都可能会出现,在中老年人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从社会实际情况看,中老年人的确是养生热的主要参与人群。
从存在主义哲学与心理学的角度看,人自出生以后必然会有“生的欲望”与“死的恐怖”之本能,一方面,人类总希望自己不断向上,不断发展,追求更加美好的人生,从而表现出:不想得病,不想死,想生存;想活得更好,不希望被人看不起,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和承认;想多知道一些知识,想学习;想变得了不起,想得到幸福;想提高和发展等。这种“生的欲望”是人们与生俱来的能量,这种能量如果向外发展,能产生高于常人的建设性作用。可以说,这种欲望是一种积极的精神动力。另一方面,自人类以文字记录思想之初,就有一条令人敬仰的思想线索,强调生命与死亡交织。马尼留提出:“我们在出生时就开始死亡;终点从起点就已经开始。”拉里·罗森伯格也提出:“死亡并没有在道路的尽头等候着我们,它一直都在与我们同行。”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生命中存在着一条不证自明的真理:每件事物都会消逝,我们害怕消逝;可纵使要面对消逝和恐惧,我们不仅必须活下去,而且要尽可能地活好。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养生”似乎是大众为了使自己“生生不息”,调和“生的欲望”与“死的必然性”之间的矛盾,避免出现或缓解健康焦虑和死亡恐惧,有意或无意采取的措施。
2.孤独
孤独也是存在主义哲学和心理学主要着眼解决的焦点问题之一,在老年人中尤为多见。被留守的父母,没有子女的陪伴,整个家显得寂静而空寞。于是,他们成了我们所说的“空巢老人”。拉布叶说过:“我们承受所有不幸皆因我们无法独处。”老年朋友尽管希望自己能够不给下一代带来负担,但往往随着年龄的增长,躯体疾病或多或少会自动地“找上门来”,他们开始独自面对躯体的不适感,以及由此产生的恐惧、焦虑。当一个人害怕体验由孤独导致的焦虑时,他便千方百计地使自己保持忙碌,努力使自己的周围处于“闹哄哄”的状态。就像美国早期时代的定居者“经常在晚上敲打坛坛罐罐,发出很大的喧闹声以便把狼吓跑”一样,养生热的参与者通过频繁地收看“养生节目”、参加“养生讲座”和“养生活动”,使自己处于喧闹之中以避免产生孤独的焦虑。
有一位“养生忠实粉丝”因受睡眠问题困扰多年前来咨询,经过询问病史、精神检查、心理测评等相关评估后发现,来访者目前的焦虑情绪比较明显。进一步了解后发现,该来访者独自一人生活已3年,子女常年在外做生意,孙辈儿也随他们的父母生活,一年相见次数屈指可数,而最近更是比较担心自己和孩子们的身体健康,因为她目前在照顾的哥哥正在经历着病痛的折磨,但是现在的医疗水平只能维持治疗。所有这些使她意识到自己的孤独和隔绝,意识到个人在自然和社会面前的无助。为了抗拒孤独带来的焦虑感,该来访者让自己忙碌而“充实”地生活着,不仅收看各个电视频道上的“养生课堂”,对照着“专家意见”去“进食和生活”,还参加“健身操”、“街舞”、“太极剑”等“养生活动”。但是,一年下来对自己的睡眠却没有多少帮助。
可以看出,“养生”是大众害怕“赤裸裸地面对存在”,逃避“孤独”所使用的打发时间的工具。从某种意义上说,“养生”活动与听音乐、看电视、读书、上网、聊天等娱乐活动的性质类似,都是人们用以避免待在孤独的空间、消除孤独的时间所采取的措施,所不同的是形式而已。
3.价值感和意义感的缺失
存在的价值感和意义感也是存在主义哲学和心理学主要着眼解决的焦点问题。叔本华提出:“他们内在空虚、感觉意识呆滞、思想贫乏,这些就驱使他们投入到社交人群中。”菲茨帕特里克也提出:“人们有时咨询医生并不是他们具有某些特定的症状,而是去寻求一种心理慰藉”。同样,“养生热”者的心理动机可能是出于补偿价值感和意义感的缺失。但是,这种补偿却是无效的。正如国内学者夏天成和汤先萍论证道:
健康促进无法填补纯粹世俗理想的枯竭,就好比“好的生活”无法用“活得更久”这样一个缺乏目的和意义的健康目标所替代。仅仅是健康促进无法使人和社会有意义,避免二手烟、谨慎使用疫苗或者采取什么形式的性行为无法使人完全摆脱精神上的苦恼,当涉及痛苦、死亡或环境的毁灭,健康促进者难免会陷入沉默。健康在缺乏意义的社会中作为一种善而存在,疾病作为一种恶与之相对应,讨伐这种罪恶让医学在治疗过程之外承担了更多的(本身无法胜任的)职责。
这种情况在社会上甚为常见,许多“养生热”的参与者往往是曾经遭受打击而一蹶不振者、社会失能者、事业失败者等等,他们潜意识里用健康焦虑来代替价值感和意义感缺失的痛苦。这样,不仅可以避免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存在性”痛苦,而且还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殊照顾”。
除了上述深层次心理原因之外,“养生热”还有部分是出于从众心理。在缺乏“界限意识”和“独立思考”精神的文化传统中,只要舆论一“炒”,他们就容易随大流,跟着“热”。当然,还有少部分原因是出自对目前的医疗水平、医疗环境不满意、不信任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