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论非立大政党不足以救将亡之中国

力山遁公

天下不能一日而无政,则天下不能一日而无党。故政府不能禁一国之有党者,犹之不能禁一国之有公是非。夫公是非之所在,则政治从而生焉。党也者所以监督政治之得失,而保其主权,使昏君悍辟,无所得而行其私,其关系于国家者尚己。吾中国不明此义,昧昧然统一切党人,概赠以欲加之罪,且苛之曰结党营私。如祁奚之立其子,则曰立其子不为党;如陈司寇之毁孔子,则曰君子亦党。由是观之,则党为一二人私情之交际。而于一国兴亡之故,本漠然绝不相关,必使天下之人心,冰消瓦解,绝无团体,然后谓为大公无我,然后谓为至公无私。虽欲不亡,胡可得哉?胡可得哉?吾尝考政党之义,英人名之曰FACTION,而寻常私密结社,则又有PARTY之名以区别之,示不与寻常社会相等。于虖,何其重也。及观吾中国贤士大夫,耳政党之名,则掩耳不闻;行政党之事,则望而却走,遂大惑不解。于是,为同胞正告曰:毋睨眡党。自古以来,未有无党之国而能不亡者。即或幸逃于牛马奴隶之域而不即亡,亦未有能与有党之国平等者。盖一国有党,则政府虽亡而国不亡;一国有党,则政府虽弱而国不弱;一国有党,则政府虽易恒河沙姓,则其国仍巍然可以自存;一国有党,则虽以支那之前途,而犹可以兴起。吾支那自开辟以来无政党,其不知夫政党,固不足怪。而其无政党之故,则恒以数万万人咆哮于草昧中,所争者一姓,所死者一人。昏焉愦焉渺不知国家为何物,举所谓亡国之惨,为奴之悲,未之前闻也。而其所以自秦汉以来,历十数姓,至今庞然犹存者,坐以无外交故,上之有保全禄位叱咤国人之野心,下之无覆巢破卵兴亡有责之戒惧。胥一国心思耳目,傎然是政府之所是,非政府之所非,无复有与政府反对者。夫党之用意,岂有他哉?不过保一国之主权而已。使政府欲弃我强圉,我国人立一党以藩篱之;使政府欲奴我人民,我国人立一党以抗拒之;使政府欲剥我脂膏,我国人立一党以争辨之;使政府欲夷我国家,我国人立一党以保全之;使政府欲塞我聪明,我国人立一党以开通之;政府欲侵我自由,我国人立一党以颠覆之可也;政府欲败我名誉,我国人立一党以扫除之可也。吾中国惟无党,吾中国苟有党,则四百兆人,可以不死;吾中国惟无党,吾中国苟有党,则二亿万地,可以不分。在昔法之革命党为之,法吾中国可也;美之独立党为之,美吾中国可也;日本之维新党为之,日本吾中国可也。呜乎!党何害于国?而坐令一国之志士,望望然去之,遂致四千年文明之邦,任人生我、死我、鱼肉我,置我臣妾,踞我要津,鬻我田园,饮我膏血,罹我灭种之惨毒,阻我进步于文明,吞声饮泣,至数百年,而曾不闻以公理起而相诘者何哉,曰无党之故。

且夫吾之所谓党者,非欲我同胞蜂屯蚁聚,蛮触相争,徒然开一世倾轧之风也。世无公理,不过袭道德性命词章考据之空言,作汙渠之一哄,则不得谓其党之首领偶得政权,遂可目之为政党者。故谓政党未曾发现于东方大陆则已,若谓中国而有政党也,又何至杀一士,则鼠窜而争先;更一朝,则蝉噤而如咽乎。此则吾不能不为政党界别者也。至若以一人盘踞乎功名利禄之途,立马峰巅,游览八表,非吾骨肉,则勿望尊荣;不出吾门,则难期显达;又或以微官薄俸,一网天下有学无识之人才,俨自以为江汉朝宗,自称一代名贤之渊海,其人其事,何代无之?是但可谓窃位之私党,而不可谓救国之公党。若乃一人杰出,探道义之门,言教育则称琢玉之良工,论文章则负经师之硕望,天下风动,翕然信之,浸至皋比座下,皆当代之名流,又自以为舍我其谁,负平治五洲之气概,而不知寰球各国,但有以一宗旨而成一党,绝未闻有以一人而命为一党者,故谓合党中之首领及众会员而遵奉一宗旨则可,谓合一党中多数之人,而听命于一人则大不可。若斯之类,亦止可谓一人之私党,而不可谓天下之公党。夫政党之谓何,不过保守一国之主权,而非然者,亦不过欲扩张国家之权利而已。家可灭而国不可欺,身可杀而心终不可死。惧我以刀锯斧钺之诛,而我之党如故也;迫我以啼饥号寒之境,而我之党如故也。使政府欲妄杀一人,而党人皆曰不可杀,则政府无权以杀之也;使政府欲妄废一官,而党人皆曰不可废,则政府无权以废之也;政府欲经略一地,而党人曰是与我国家之名誉有关,则政府无权以经略之也。政府可以司法,而立法之权无有,我党人容或得而操之。政府无权力以压制党人,而党人有权力以要求政府,要求不得,或改造之;改造不得,则虽流千人万人之血,以购我一国之文明,非达我一党之目的不止。法美日,本其前事矣。故吾谓政府为党人之代表,党人为国民之精神。譬之有人焉,有肉而无骨,有骨肉而无精神,而欲长食人间烟火,必不可得。国无政党,亦若是则已矣。我国民亦知此中之消息乎?无党则国亡随之,无国则人亡随之。国亡人亡,较之一时党禁之利害,孰轻孰重?吾且为之进一言曰:党也者,团体之别名也,非有所不利于政府也,非必欲标一党之名称,与政府以疑难也。且也国之不立,政府何存。宁禁党以亡国乎?抑与党以存国乎?吾知政府亦必有所择,则吾又何庸以避党之名耶?又何庸以避党之名耶?吾同胞必有党吾之所说,起而图一国之大计者,党人乎!党人乎!呼之欲出矣。今试条陈政党之关系数大端,识时君子,幸而察之于左。

一 政党与政府之关系

大凡君主之国,其政府不能防卫国民公共之利益,则政治不修百端废弛,甚至外人乘衅而起,分割渐至。其国人若不坐受一姓之君主,以卖弄我一国之人民,则结多数之人群以抵抗政府。此其事自昔欧洲亦有之,于是有排击政府之政党。若其国政治修明,无懈可击,则门阀贵族与一切有权力之高级官,相与结合大群,以维持专制政体与夫君主之权力,藉以永保其禄位。此中但微有公私之分,而不可谓决非政党,何也?彼于国家一切之主权,非同于支那今日之外溢者,是亦可谓辅助政府之政党。特支那今日之时势,不能有此政党耳。要之欧洲各国政党之关系于政府者,大率不外此一反对政府之党,一维持政府之党二者而已。然欧洲之反对党,其或汨〔汩〕没于保守党中者,亦间有之。然反对党每至死不变,亦终能得其自由。故一切野蛮专制之政,得于此十九世纪中,扫地以尽。自是政府不能制国民之死命矣。呜呼!我中国欲脱外人之羁绊,非先脱政府之羁绊,吾恐有移山填海之难,不可预测其政党与政府之关系哉。

一 政党与主权之关系

无论其为君主,为民主,为君民共主,总之所谓国家者,不过自我国人操其主权而已。非如今日之支那,其主权尽听命于外人,而亦自谓为国也。夫政党之于主权,亦视政党之势力何如耳。譬之君主欲联合数大党以组织一政府,各党因而联合之,则其权仍在乎君主。有时党人为议院之议长与议员或操政大臣,皆出于一党之士,则君主之趋向,又可听命于一党以进退之。如日本与英国然,同一立宪政体之国,日本之主权如是,而英之主权,大半在乎党人,君主无敢压制国人者。如法国与美国然,同一共和政体之国,法国之主权,半存于统领,而美国之主权,又尽在乎党人。此亦国家文明之进步,有迟速之不同。要之今天下大势,其主权尽在党人之掌握,无容赘述者。惟我支那冥顽不灵,主权尽失。谓主权在上,则君主无之;谓主权在下,则国民无之。政府则自严禁党人外,未见其所谓主权者。法兰西人之言曰:“必复我天赋之主权”,是存我支那之今日而已。

一 政党与国家之关系

夫所谓政党者奈何?自其外观之,可以要求民权,亦可以进退政府。而自其内视之,其纠察一党之举动者,亦所在皆是。夫政党岂不曰欲强我国家乎哉?然政党之流弊,亦有不可胜言者。因公以倒私,容或有借公以图私者,可一言以蔽之曰:是在复我一国国民之自由权否耳。夫吾中国以大地为一家之私橐,人民为一姓之私奴,政府削一地以馈人,而曰非吾事也。一国无党则国亡在于目前,以视夫彼国之有党者,其相去不知几千亿万里。岂知党人本吾国之国民,土地乃国民之公产,政府窃我之土地以赠人,我得不起而捍御之乎?譬之有家仆焉,放主人之子弟而为奴,弃主人之田宅以饷盗,而曰主人固不宜问罪者,此不待辨而其理自明矣。由斯以谈,国家之所以强,当亦反观而自得,是则谓吾中国放弃其国家可也,谓放弃其自由亦可也,庸何辨焉!

结论

欧洲人之言曰:“支那人无爱国心”。其政治家则曰:“支那人无国家思想”。此其语,吾昔昔争辨之,今则不能为吾国民讳矣。吾观五年以来,其以党名于太平洋西北之最巨者,大概有二:曰守旧、曰维新。其实死守词章训诂之空谈,本无所据而曰守,耳食声光化电之奇字,更无所挟而言维。究之不过仍南宋以来,分门别户之陋习,而诩诩然自以两党称哉。吾不知二党者与政治上有无直接之关系,旧党能否终保平和,新党能否骤达目的。要之无坚固不摇之基础,可以保国脉于不坠者,不得漫云为政党也。布告国人,发此大愿,共扶危局,保我太平。有欲起而强吾之国者乎,则请以党始。蒙虽不似,窃自居舌人之列,为译东西各国之所谓党史者,作我国民先路之导,以输进文明,至于执鞭所忻慕焉。

(本篇选自《清议报》第79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