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不会吵架这种必要的生存技能,方晴雨就成了徐晓仪口中的受气包,她受一切人的气,当然也包括她的。徐晓仪家境良好父母皆为高级公务员,没等小学毕业早已带她旅游过全国各大胜地,考上大学亲朋纷纷送礼,最昂贵的是一条钻石项链,徐晓仪白净甜美伶牙俐齿,会穿衣服花钱大方,从来都是最受欢迎的女生。也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大学里遭遇一场波折,是从来没想到的。
按说,方晴雨是商科,徐晓仪在新闻学院,她俩本无交集,但大学迎新第一天她俩就在宿舍楼里碰上了,方晴雨第一个到了自己的宿舍,407,呆坐在那里,想静一静再收拾行李。这时徐晓仪进来了,问是不是新闻系的宿舍。方晴雨一听,就觉得是自己走错了,说是吧,然后提着行李就要走。徐晓仪看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反笑了,自己跑出去又看了看门牌,大叫一声:我走错啦!一阵风似地走了。
新闻女生宿舍在五楼,徐晓仪住507。方晴雨爬上去收拾自己靠窗的上铺,不一会听见楼上冲她喊:嘿!407的!是我呀!我衣服掉下去啦,在你阳台上!
方晴雨一看,可不是有件荧光绿的运动小短裤,赶紧给她拿下来了。一会儿,徐晓仪又跑进来了,先给了方晴雨一袋薯片,然后就开始互报家门,滔滔不绝地聊上了。基本是徐晓仪一个人说,方晴雨听着,偶尔答她两句。徐晓仪看着这个新朋友,越看越好玩,现在的女生个个都玩得疯,她怎么话这么少人这么安静,一双眼睛幽幽有神,却总像藏在一层雾后面似的。方晴雨看徐晓仪,天啊人家这口才怎么这么好,稀里哗啦能说出这么多话还使用成语,人又漂亮又时髦,还发稍还染了点淡淡的粉色,打扮得就像日系杂志里的美少女,这么可爱的女生将来成了女记者,在镜头前面一定大出风头吧。
两人都认可这段难得的缘分,有时徐晓仪就来找方晴雨玩,很快宿舍里的人也混熟了,别的同学也对新闻系有好奇,来了徐晓仪这位八卦中心,大家就跟电台多开了一个频道似的,十分欢迎。
方晴雨知道徐晓仪是独生女,知道她爸属虎她妈属兔,但是在家里兔子比老虎凶,知道徐晓仪爱吃甜爱吃辣最怕菜做得太咸,她谈过三个男朋友,刚刚迎新一位学长还向她表白了爱慕约会她去图书馆见面,她穿37码的鞋,喜欢日漫美剧全世界的巧克力和电影……而徐晓仪对她知之甚少,一听到说她父母离婚,就很有眼色地不再多问,而对方晴雨来说,接下来老妈再嫁,老爸上门来杀了老妈嫁的人,这等血淋淋的情节也实在没有必要捧出来献宝。
在徐晓仪眼里方晴雨是呆萌,后来了解多了觉得她阴郁,再后来她认为方晴雨简直就是刚出蛋壳的小鸡雏,需要她的保护,指点,以及必要的磨炼。等到再接触深了,徐晓仪发现方晴雨根本就是一只蛋,她有层厚厚的蛋壳包裹着内心,从来就不肯打开了给她看。
徐晓仪耸肩:反正,在这BJ,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喽。
方晴雨也跟着表态: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徐晓仪撇嘴:重色轻友,你们家老洪一来,你就忘了我是谁了。
方晴雨又脸红:什么老洪,他没那么老,跟我们同届的……生日还比我小。
徐晓仪几乎把嘴撇到南极:他还不老?让他别刮胡子,穿那个八十年代才有的夹克衫站在你旁边,我就会问他:叔叔,您来送你女儿上大学啊?什么,你也是学生?不可能不可能,您太谦虚了,您是辅导员吧?
方晴雨被她逗得笑,转头告诉了洪家博,洪家博从善如流,每天洗脸后必刮胡子生怕提前变大叔。然而这副模样求职时帮了他,一群衣着时髦发型炫酷的毛头小伙子里,领导们都会看中那个身穿正装表情严肃,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略大几岁的人。
大二方晴雨过生日,徐晓仪送她一个绘画板,方晴雨知道不便宜,不知道该如何回礼,徐晓仪告诉她画一张她美如天仙的肖像即可。方晴雨给她画出三副动漫风格的美人图,徐晓仪看了哈哈大笑,心满意足。
那时徐晓仪跟着师哥师姐们正在杂志社打工,把方晴雨的画给编辑看了,编辑有点兴趣,出了几个题目让方晴雨再画,方晴雨匆匆忙忙给画出来,编辑四张里选了两张,一张给五十块钱,方晴雨平生第一笔稿费就此而来,她揣着一百块钱,跟徐晓仪一起去了女生们最喜欢去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买下两条软陶手链,两个人一人一条,上面珠子是一样的,只有一颗略大的珠子上动物图案不同。徐晓仪的是小鹿,方晴雨选了小猫。两个人各自戴上,都觉得自己的比对方的好看。
毕业时徐晓仪应聘大报的经济版记者,本来入选只是人家看她长得漂亮,没想到说起当下新闻,这青嫩小丫对答如流专业名词张嘴就来,真不是那些大谈新闻理想的新人能比的,主编青眼有加,徐晓仪暗自感谢自己在407的那些友情岁月,跟着经济系的女生们听得课看的书没白费,果然书到用时,不用恨少,还恰巧就严丝合缝了。自此她成为跑经管线的一道风景线,别人看她这样的时髦女还以为是做文艺娱乐的,没想到人家上来就写出大稿,多少中年熟男都乐于指点这位笑起来好似花儿开在春风里的后辈。
方晴雨找工作不大顺利,眼看徐晓仪先签了,接着洪家博也定了,同学们纷纷各找出路,只剩下她还在网上海投简历,在人才市场拼命挣扎。最后还是徐晓仪介绍过的那个美编帮了她,推荐她去另一家小杂志做美编,没过半年,她被给杂志代理广告的传播公司看上,工资加了一千块,把她挖走做设计。她那张经济学专业的本科文凭,压在箱底不见天日,自从工作以来,就靠的是当年那盒涂涂抹抹的蜡笔练就的功夫。
公司两年后散伙,大家累成狗最后却差点连薪水都讨不到。方晴雨失业在家,洪家博那边却深受重用,领导要出去跳槽到另一家大公司做副总,放了话给他跟过去做小主管,洪家博当然满口答应,越发早出晚归地卖命。那段日子方晴雨失眠,掉头发,整夜睡不着觉,偶尔起来画张画,调子不是黑就是灰,再不就是暗蓝。
洪家博说:不怕,我养你好了。
虽说放下这句话后的第二个月,方晴雨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一家专接大公司广告制作的小公司,工资也比从前多了,但方晴雨知道洪家博的话,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从小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爹不疼妈不爱,爸爸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妈妈治病救人高尚得一尘不染,两个人都没有什么理由看顾女儿。或许最疼爱她的是姨婆,而她又怎样,最后姨婆把自己的遗物托付给她,她却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懦弱卑微的人,也配别人说一句我养你吗?虽说方晴雨失业期间有自己的积蓄,每天洗衣煮饭把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可是,没有工作,在形式上,确实就是被人养着,而且洪家博如此大度:我养你好了。
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感激这份大度呢?
因此心甘情愿陪他省钱,搜刮自己到最后一个铜板,餐餐吃点胡萝卜青菜,从牙缝里要挤出一栋房子,而且,这样的日子一过三年,这房子居然也就有些眉目了。于是洪家博也就益发地刻苦起来了。
他却从来不知道,方晴雨被这份生活一压再压,就快断掉了。他看过方晴雨的画,看了只会说:真好真好,跟着问:多少钱一张?什么才五十,八十?太便宜了吧,你的画怎么才能卖那么点钱,我看应该卖五十万,八十万,哎那时候啊……
方晴雨知道,到了那时候,在他想象中,他已经买下了一栋房子,不,是一栋楼。而她只是在想:那么,我可以养猫了吗?晴宝,你能陪我等到那时吗?
这天处处不顺,老板陪一个大客户过来了,陈嘉言却正好迟到,方晴雨看到老板阴沉了脸,吓得手足无措,赶紧去开了陈嘉言桌上电脑,幸好她最近的几个项目设计稿都在桌面上,老板看了看,点点头,让方晴雨发给他。
老板刚走,陈嘉言到了。她脸上罩了个墨镜,看到方晴雨在自己工位上就暴喝一声:
你在这里干嘛?你在这干嘛?动我电脑干什么?
方晴雨正好把文件发完,站起来轻声说:老板刚才陪伴客户过来看,你不在……
陈嘉言声音里长出尖刺:我不在,就轮到你替我干活啦?嗯?
方晴雨却瞥见她眼镜边上有青色,忘了她正在发火:你的脸怎么了?你摔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陈嘉言熊熊燃烧的怒火被此话瞬间浇熄了,不耐烦地说:没事,你的图做完了没有,赶紧发给我。
大家知道老板很重视这位大客户,人人不敢怠慢,奋力工作,老板出出进进只见下属个个都埋头苦干,紧绷的脸也松下来不少。本来想说陈嘉言迟到的事,陈嘉言摘下墨镜,露出一半脸上青肿乌黑眼圈,自己说是在停车场摔了一下,没站稳,正磕在柱子上。老板也就除了关怀她赶紧去看医生之外没有别的话了。
小雨不怕,我们给你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