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秀娟跟方竞择见面是在春天的平城,柳色嫩金流翠,枝头时有莺啼,方竞择穿了西装,还郑重其事地打了一条红色领带,他原本眉目清秀,眼窝微凹越发衬得鼻子高了。蒋秀娟花了一百二十块钱,托人从省城带了一条蓝底白花大摆连衣裙,她身段纤细眼波如水,一条乌黑马尾巴用手帕系在脑后,方竞择一见心醉,甜言蜜语滔滔地从口中涌了出来。蒋秀娟也满意笔友的英俊外表,只是微觉诧异,此人的言谈跟书信不大一样,如果只是看信,他们从罪与罚谈到普希金,她读过的书他都看过,而且还会旁征博引说出许多她闻所未闻的知识。不过说话跟写信是两回事,谁也不能跟信里一样,开头就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也不要哭泣什么的,两个人说的都是本地话,距离普通话还远得很,更不用说那么文绉绉的调子了。
等蒋秀娟跟方竞择领证结婚,等她发现她一开始只是他的三个笔友之一,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等到方晴雨两岁,蒋秀娟质问夜夜外出鬼混的方竞择,方竞择方才摊牌告诉她那些信是别人代写的,蒋秀娟嘴唇颤抖,死了心再也不问他。方竞择要离婚就离婚,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蒋秀娟认了命,她生活的年代里,社会新闻的记者描写强奸案,必定是满怀痛惜之情地说:这姑娘就被夺去了贞操!之后往往就是受害者自杀之类的大悲剧。
看看,贞操有多么重要,而且贞操是针对女人,从来没听说男人有什么贞操。蒋秀娟是不可能想象女儿这一代人开口就说睡一次也不是要睡一辈子这种话的,她嫁错了人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但离婚已是不该,再改嫁那也不好,男人还不都一样,到了手玩弄几天,新鲜劲儿过去了,他还要找别人。天下乌鸦一般黑,蒋秀娟自认命苦,不可能找得到白乌鸦和好男人,就算有人能找得到,也绝对不是她。
回了办公室,方晴雨想着猫腿上的伤,神思不属,打开绘画板,刷了一张小画,一只美丽的大猫舔着腿上的伤口,那伤口中竟颤巍巍地开出一朵小花,花瓣上站着一个极小的女孩,抬头与猫儿对视,视线中是一片狭长的星空。
画完后她照例给画上打了两个透明水印,一个稍大的在右下,一个稍小隐蔽的埋藏在猫爪心中。去了自己常去的一个社区,那算是一个半专业的手绘社区,叫“路过毕加索”,当然了凡高毕加索是大多数绘画者公认的偶像,谁知潜伏在这里没事发发原创作品的画家们,哪一天就被发掘了,就成了凡高或者毕加索也说不定。方晴雨倒没有这么大野心,她喜欢去这里仅仅是因为那里有杂志编辑常去选图,她的兼职工作就从这里找来的,还有一个编辑不定期地买她的作品做插图,这回进去,她把自己的图发到原创区,再看留言,另一个编辑说,前几个月用的图给她一次结算清楚,总共800块钱,已经打到卡里了。
方晴雨知道自己真是没出息,一看有钱就兴奋了一下,她想买手机,想给晴宝买个猫罐头,五十块钱买的鞋也穿得有点裂缝,她在网上看到有特价三十一双的还包邮。她有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洪家博,但晚上洪家博做了饭,煮了皮蛋粥,配凉拌胡萝卜丝,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兴奋地告诉她说,自己作的项目提前发了笔奖金四千二,他豪迈地说:拿个一千块,给你买手机!
这就是一个吝啬鬼对你能表示出来的最大的爱情,方晴雨不得不被他感动了一下,洪家博也穿着旧衣服,男装比女装贵,他的西装还是大学毕业求职时买来的,大商场的打折货,原价三千一套,特价四百,两个人掏尽兜里的钱,买了下来。洪家博虽说自小村子里考上了大学,但是打扮得就像个农民工,不过刚上大学来自五湖四海的新生们,实在也跟进城打工的年轻农工没太大区别,一年土二年洋,大一磨练到大二,基本也就脱胎换骨,女生们学会了化妆,网购爆款裙子,男生们也学会了穿个Polo衫还把好好的领子竖起来赶时髦了。
但是西装是另一回事,大学里就是老师也很少穿西装,西装是正装,穿了正装意味你整个人要“正式”起来,你被规则套住了,你也成了规则的一部分,无论男女,穿了西装都平添一份严肃和正经。洪家博穿上了西装,原本根本不拿正眼看着对寒酸小情侣的售货员都哟了一声,立即推荐了一条菱形花纹的领带,方晴雨端详了一下,把暗灰色换成了浅灰,搭配效果好多了。洪家博顿时变成了一个可以算是帅的城市小白领,土气最起码明面上看不出来了。这条领带也是打折货,也要一百五,方晴雨身无分文,刷卡买下了。两个人被大商场洗劫一空,出来了肚子咕咕叫,没有钱买东西吃,洪家博又把书包翻了一遍,居然还有十多块钱,他去买了两碗米线,把上面堆的一撮肉酱都舀给了方晴雨,自己呼噜噜把光板米线吃完了,又把方晴雨剩下的小半碗也吃了。方晴雨也把书包翻了翻,还有几块钱够两个人坐车各自回学校。
算完车费,洪家博去买了一根一块钱的冰棍给方晴雨吃,方晴雨给他咬一口,他舔了一下就让她自己吃。是的,这就是洪家博的好处,他绝不占她便宜,而且会尽自己所能去让她多享一点点好,不多,但就这一点点好,就足以留住一个缺爱的女生。
这些事情就是绳子上的小疙瘩,方晴雨总觉得自己撑不住,抓不住这条绳子时,这些小疙瘩就会把她绊一下,让她叹口气,还得继续撑下去。
洪家博还在唠叨,手机他都看好了,型号款式,包她喜欢,颜色就黑白两款,她可以自己挑,省得他万一买下了送惊喜,又被她退货。方晴雨扑哧一笑,两个人都想起了那条倒霉催的粉红裙子,至今还压在衣柜底下,不过方晴雨换季时都会拿出来晒晒。
吃完了饭,洪家博去洗碗,方晴雨跟到厨房,从后面搂着他的腰,洪家博不回头,问她干嘛,是不是又看到蟑螂了,一会儿他去打。方晴雨说:不是,先不买手机了,我新收到一笔卖画的钱,八百,跟你的钱正好凑五千,存了吧。
其实她的手机毛病也不算大,就是有时通话时忽然小声甚至没声,屏幕也摔坏了一块,显得狼狈,但是还能用啊。就像她的衣服,旧了,不光鲜,可质地还好,搭配起来细看,还是有她的审美情趣在,还能穿啊。就像她的生活,破破烂烂,跌跌撞撞,过得苦兮兮诸多不满意,可是还能过啊。
但是洪家博并没有为了这笔刚好凑整的钱高兴多久,他就变脸了:
什么?养猫绝对不行!那猫粮多贵啊你还不给猫吃剩饭菜,再说有剩饭菜我可以吃啊,我们可养不起,而且猫粮不算还得买猫砂,还得给猫洗澡买什么猫用的一大堆东西,贵极了,小雨你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比别人怪,你说咱们俩现在都穷成这样了,你还要养个猫,那成本你不考虑啊。是,你要省吃俭用再给猫用,可我看咱也是省得不能再省了,你再怎么说我也不同意!
方晴雨张了张嘴,还能说什么呢话都被他说完了。洪家博是对的,穷人养活自己都凑合,还要养猫,太贵,就算单独一袋猫粮一袋猫砂不贵,每天都吃,每天都用,那支出就不少,猫是生命,她自己这条命都过得狼狈不堪,还能再背起一条命吗?
看着她脸上瞬间灰暗的表情,洪家博有点心疼,但这就跟吃了胡萝卜就省下买黄瓜的三块钱一样,是铁的事实,没什么必要去多费口舌了。无数个三块钱积累起来,就是他俩的房子,那时有了自己的房子,还怕养不起一只猫吗?
晚上,洪家博睡得香甜,打着不轻不重的鼾。方晴雨睁着眼睛看着墙,脑子里混沌一片,一时想推醒他,说说那条流浪猫有多可怜,不把她收养了,不知道她会不会遇到危险,一时又说服自己,不能太任性,养了猫又供不起吃用,那她不是还不如在外面流浪么。似乎这一生的不如意事都涌上心头,方晴雨不出声地哭了。
朦胧中,竟听到姨婆轻声唤她:晴宝,晴宝!方晴雨欢喜地扑上去,却扑了个空,姨婆咪咪笑着,手里端着碗,不知又给她做了什么好东西吃。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叫她晴宝的人,妈妈蒋秀娟听了,诧异地说:怎么这么肉麻?爸爸方竞择根本不再乎她叫什么,反正一个女孩子,当小猫小狗养养,还不用他养,没事逗弄一下,有事就把她搁一边,她又能怎么样。倒是继父陆保田听了笑了,说老人家还挺疼孩子的。
陆保田的脸在黑暗中清晰起来,他的表情从温和宽容,变成了痛苦,扭曲,方竞择的脸叠加上来:老子的女人你敢动,你敢抢我老婆,老子杀了你。那把刀只是一把平常的水果刀,有机玻璃的刀把,上面还有只大虾的图案,方晴雨玩过那把刀,方竞择一向随身携带。
他嘴里说着要杀人,但肯定没想要真的杀人,他胡乱刺的几下都不是要害,反而是扭打时他一刀扎中了陆保田的大腿,正好割破了大动脉。一个人身上的血,似乎就这么瞬间流光了。蒋秀娟学医原本该在旁边救助,可是方竞择过来时寻事,陆保田把她母女俩都推进卧室反锁了门。最后还是邻居报警,找了救护车,陆保田身体都冷了。蒋秀娟跪倒在地,搂住陆保田,哭得风云变色,方晴雨一听就知道了,这次妈妈是真的伤心,跟外婆去世时大不一样。而她呢,大人们这么乱七八糟,她一个小小女孩,谁会管她呢?
大概就是那时起,她喜欢上了画画,一盒蜡笔用到短短的,还舍不得丢,用铅笔和圆珠笔画,画好了才用蜡笔填色,别人惊讶这小孩无师自通竟会自己画数张选一张上色,俨然有小画家之风,却不知她只有那一盒蜡笔,是姨婆给的,再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还需要另一盒蜡笔。
方晴雨一向觉得自己要求并不多,但就是从来没有被满足过,甚至连被正视过也没有。在意她的人有几个呢?姨婆,继父,还有,也就是洪家博了吧。徐晓仪始终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就认定了洪家博,却不知道,自己跟对别人一样,对方晴雨予取予求毫无负担,她看不到这些,再说,她还觉得自己对闺蜜蛮好的,好的连自己都被感动了。至于方晴雨是不是被感动了,当然了她能不感动么这是想当然的。所以徐晓仪就从来都不知道方晴雨真的在想什么,她以为她全知道。
吝啬鬼的爱是自己不花给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