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午方晴雨去喂猫,地面上干净得连根猫毛都没有了,她平时并排放了两个空盒子,一个盛水一个盛猫粮,不知去向。她着急地四处喊:晴宝,晴宝!平时一听见她喊,晴宝也就该露面了,可是这次她喊了好几声,四周空荡荡地,倒是出来了两个老太太冷眼看着她,一位烫着卷发,说话舌头也卷得厉害:

合着就是你吧,放食放水招这些野猫来的,真不像话,你跟这儿住么?招来野猫你是不管了,可是我们居民怎么办你管么?哦就你有爱心,就你爱护动物,那你领养去,别放我们这居民区里头啊。一只两只的来这儿转悠,孩子见了就没有不逗不摸得,这不是么,把人家小孙子给抓了。

另一位戴着袖标:跟她废什么话,甭搭理这种人,这猫就得撵走,指不定身上带了多少病菌,别说孩子了,大人被抓了也得打疫苗。

方晴雨一听心里冰凉,她小声问:那你们不让猫在这儿,它们能去那儿啊?

卷发老太嗤嗤冷笑:切,去你家呗,你真关心你领家去!甭在这儿显摆你有爱心。

袖标老太说:按说猫狗是条命,也不容易,可猫狗大不过人,你喂野猫,野猫把人家孩子抓了,你呀,要让家长看见了,撕了你的心都有!还跟这儿磨唧哪?早点走人得了!

她们俩一边说,一边向别处去了。方晴雨看到草坪里还有几小块肉,她用纸巾捡起一块,刚凑近脸就一股药味熏人,不用说,这应该是那孩子家长下的毒吧,撕了你的心都有,毒死几只野猫算什么。

晴宝,晴宝,你在哪儿啊?方晴雨急得快哭出来了。忽然,她听见半地下室那个夹缝里有细微的声音,她推了一下那块破旧的木板,伸手进去摸摸,干脆一横心,跳下去了。

严文康和穆巧巧路过这边的时候,嘴里喊的是:北北,北北……

方晴雨终于在阴暗潮湿的地下空间里摸到了软软的猫毛,还没等她掏出猫粮来,那猫却从她的脚上嗖地蹿了过去,一跃而起,从夹缝里跳了出去。

严文康见失踪快半年的猫终于向自己奔来,心花怒放:北北,快来!猫儿一跳跳上他肩头,尽情盘桓,严文康也不管她一身脏臭,陶醉在这久违的亲热里。

方晴雨跳下去的时候扭了脚,爬了几下都爬不上来。穆巧巧给猫掏出些零食喂着,严文康倒是看见那猫出来的夹缝里似乎有人在里面,他赶了过去,那黑暗夹缝中,竟然有双乌亮眼睛,困窘不堪,差点严文康还以为另有一只猫,不,当然不,那明明是个女的。他把身上背的相机摘下来放一边,伸脚进去,先腿上使劲把木板推开,然后把手伸进去,喊她:来,上来呀!

方晴雨先看到了一只四十二码的耐克鞋,然后是一只手,男人的手,她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只手,无奈两人都使不上劲,严文康只好换个姿势,趴在了地上,两只手都伸进去,拖着方晴雨,捏着她两只手臂,半拖半举地从里面望外面拽,还是不行,他干脆把头也伸进去,双臂用力搂住了方晴雨,望外一拔,方晴雨也用力一冲,总算爬上了地面。

穆巧巧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俩,幸灾乐祸:哟,爱猫的都有好下场哈,英雄救美了。

严文康恼羞成怒:你不来帮忙还说风凉话!穆巧巧撇嘴:我干吗帮忙,我穿成这样能往那种地方爬吗?再说,这是你的好机会,我这是成人之美。

方晴雨没空听他们闲扯,喊了声晴宝,猫儿也过来嗅嗅她,她这回下了决心,脱了外衣,把猫裹了起来。严文康问:你要干吗?方晴雨说:我带她回家,我领养她。严文康气极反笑:我的猫哎,你要领养,你问我了吗?方晴雨说:她是流浪猫,我喂了好久了。严文康说:流浪猫,我养她还养了半年呢!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方晴雨说:我不管,她是我的猫。

她的脸瘦瘦的,原本皮肤白皙,却染上几道黑痕,头发被木板刮得毛毛扎扎,整个人只剩一双眼睛可以看,那眼睛大而亮,却似有无限悲戚。严文康忽然感觉,好像自己要抢走她什么东西似的,无缘无故就底气不足了。

晴宝在衣服里缠着,先是静了一会儿,方晴雨不敢用力裹紧怕把她勒着,所以猫儿稍一挣扎,轻松滑落到地上,反正也吃饱喝足了,纵起大跳,严文康吓得动手去抓,她理都不理,几个起落就跑远了。方晴雨回过神来,大喊:晴宝!严文康同时喊:北北!

然而不管叫什么名字,这位猫小姐一去不回头了。留下两个人声嘶力竭地各喊各的。

严文康气得回头瞪住方晴雨,想大声说她一顿,却见方晴雨双泪交流,一点先兆都没有就哭了起来。穆巧巧一看这情况也慌了:喂喂喂你别哭啊,你哭什么啊,该找猫找猫你哭什么哭,哎我看你人不错,天天喂猫是个好人,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穆巧巧,你叫我巧巧就得了,他叫严胖子……哎你别走……

方晴雨也不想哭,尤其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流泪,可是不知怎地眼泪决堤一般直流。

这都怪你啊,你早点把猫养回家,就不会有这些事了,猫就不会去抓人家小孩,人家也不会给猫下毒。好容易遇到旧主人了,你跟人家争什么,你穿五十块的鞋,人家穿耐克,又养了猫半年,带着的猫粮都是进口包装的,你跟人家抢什么,这下好了,猫跑了,外面都是恨她的人,还有毒药,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你让她怎么办?

严文康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方晴雨,方晴雨没接,眼泪多得像要把脸给淹没了。她拉起袖子抹了一把:对,对不起,我应该让你把猫带走……

话音未落她又哭起来了,边哭边走,到了草丛里,掏张纸出来,把一些肉块捏起来,走到垃圾箱扔了。穆巧巧一看就明白了,大怒:这些畜牲!赶尽杀绝啊!

严文康叹口气,心里担忧更甚,要是北北还在这一带活动,那可真有生命危险了。

方晴雨收拾走了毒鸡肉,一个人默默地向着办公楼的方向走去了。严文康见她那背影微微驼着背,似乎背着多少看不见的重担似的,不觉发了会儿呆。

穆巧巧也顾不得穿着短裙子高跟鞋了,捡了根树棍把草丛又细细查了一遍,方晴雨很细心,把所有的毒鸡肉都捡走了。穆巧巧把木棍一甩,心说别管哪只猫儿,你们可跑得远远的,有人要你们的命哪!

陈嘉言把方晴雨做的设计稿退回来了,一二三四说了一通修改意见。见她眼睛红肿,问:你哭了?方晴雨见陈嘉言忘记戴上司的面具,正在以朋友的第二人格跟她说话,也赶紧回问:你的脸是摔得吗怎么那么严重?

陈嘉言脸一沉:你管好你自己吧,快点干活了,客户等着要!

说罢走了,在方晴雨桌子角上放了块话梅糖。那糖酸中带甜,跟这位上司的脾气没两样。

一直到了晚上六点半,方晴雨和陈嘉言才搞定了那个设计方案。陈嘉言把头往椅子上一靠,狠狠揉眼睛:完了完了,眼睛快瞎了。方小雨,你吃煎饺不,咱俩去楼下吃点再回家好吗?

方晴雨说我得赶车,陈嘉言说吃完我送你回家不就完了我又不是没去过。

方晴雨说好吧那你让我请你,你都请我好几回了。陈嘉言说几时你发了财几时你就请我喽,现在你俩为了买房子都省成那样了,还是我请你吧。

楼下有个豆豆小厨,专做粥汤面点,两个女生要一盘煎饺一屉小包子,加上南瓜粥和凉菜,吃得也就算丰富了。陈嘉言吃得快,吃完了见周围无人,点了根烟。方晴雨说怎么又抽烟了?陈嘉言说心里闷。方晴雨默默地把东西吃完,想再问问,欲言又止。

看着窗外,陈嘉言说:我脸上的伤,是我爸爸打的。

方晴雨一听,手上正倒着大麦茶,一下差点倒外面去。陈嘉言这样的天之娇女,还要挨爸爸的打?她还以为她遇人不淑跟男朋友打了一架,那多半陈嘉言也会打赢的。

我爸酗酒越来越严重,小时候就打我妈,如果我去拉,他还能看看我就住手了。后来越来越严重,听说他在外面有过一个女人,被他打得受不了,跑了,我妈妈的耳膜被他打得穿孔两次,现在有点聋了。听不见他说话他就更起急,更要打我妈。我还是拦他,现在拦不住了,他连我一起打,酒醒了就马上变成另一个人,给我们下跪磕头,痛哭流涕,买衣服买包什么都买,还给我妈送花。你能想象吗,我妈带着聋了一只的耳朵,还把花插得好好的,说男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上来就不是他了,他不喝酒时真的挺好……

把那个烟头狠狠地按熄在烟灰缸里,陈嘉言忽然中断了自己的话:走吧!

方晴雨在回去的路上问她:你要不要报警?

陈嘉言冷笑:你以为我没报过?我妈当面跟警察撒谎说自己是摔得,家丑不可外扬,警察还怪我不该管大人的事,说两口子的事外人不该插嘴,床头打架床尾和。

对了,她顿了顿,问:你今天哭什么?

方晴雨说了,陈嘉言声音冷涩:你倒是有心,还管小猫,你管好自己吧,就为了个房子你吧自己都搞成什么样子了。

她刹住车,看看方晴雨:还别不服气,我告诉你,做了女人已经够倒霉了,做人该有的苦恼一样不少,因为是女的,就要加倍受欺负,受气。你呀顾好自己就得了,猫有猫的命,你管不来那么多。

希望猫与人都能有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