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她就听见背后有猫叫声,很轻。方晴雨猛地回头,那猫儿正趴在那里大口吃饭,一会儿抬头看看她,又叫了声。这是对她说话吧,方晴雨蹲下,小声说:

我没有不来,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来了,我来了,我在这里,我刚才工作上有点问题,我上司骂我了,唉她也被老板骂了,对了她还给我饼干了,你吃不吃?

她把那块饼干的包装纸剥了,递给猫,猫很矜持地闻了一下就扭头不碰了。方晴雨笑了,她把饼干塞进嘴,嚼得咔咔响。看样子来不及吃午饭了,这就是她的午饭。

回到单位一看,上司陈嘉言还在大口扒着盒饭,一边扒饭还一边刷手机。方晴雨去饮水机倒了杯温水,给陈嘉言放在了手边,陈嘉言抬头,很快地嚼着饭菜,含糊地对她说:没问题了,你就按第一版的意见来。方晴雨松了口气,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工位,开始赶工了。

作设计总希望要求越明确越好,而客户总希望设计们越有创意越好,而设计们如果真的绞尽脑汁给了客户几个自己认为最棒的创意,客户们不用说,必定挑肥拣瘦把这些想法都贬成渣,好吧,你行你上啊,那么,请说说您到底想要什么呢?要不您给个想法我给您画出来?——哈?你做设计还是我做设计啊,老子花了钱,不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干活吗?

这是个无解的死循环,类似于动画片猫和老鼠里的那对冤家,拼命追拼命打,但还就是是谁也摆脱不了谁。

三点钟算是下午茶时间,老板在外企工作多年,染上了这点毛病,虽说他跟别的老板一样,恨不能下属比自己还要工作狂,连皮带骨都卖给公司才对得起那份工资,但是神圣的午休时间和下午茶时间还是要有的,公司里一共不到五十个人,常在办公室的差不多有三十个。男同事一般是趁机出去吸个烟,女同事们会聚在小会议室,喝点茶,吃点零食,闲言碎语扯扯八卦,谁要是换了新衣服新包,一般都会被大家围观一番。

这里面风头最劲的往往是陈嘉言,她勇猛赚钱疯狂买衫,自己说两年就能穿掉一套房的首付,然而她又不必为首付犯愁,她老爸早年闯荡BJ小有成就,早早买下京郊某小区四套房,父女各开一辆车,陈嘉言自己赚钱买花戴,全无后顾之忧。她有份服装学院设计专业的正规文凭,自己天分不低,找工作去了大公司,很快也成了部门小头头,奈何受不了领导的气,跳槽来了小公司当总监,刚刚三十岁有了设计总监的头衔,只是自己当了领导后才明白夹板气不好受,所以她继承了一半领导的毛病,对下属特别狠,另一半却是她自己的脾性,见了下属日子难过,同情心大发作,又情不自禁对下属多方关照,所以做过她手下的人,都觉得她人格有点分裂。大概只有方晴雨不这么想,所以方晴雨也是在她手下干得最久的。

要说人格分裂,方晴雨觉得没有谁比自己的妈妈蒋秀娟分裂得更彻底的。她对外人尽心尽力无怨无悔,但是对真爱自己的人,却显得不近人情。外婆过世的时候妈妈没有在身边,因为蒋医生在抢救病人,而外婆过世的原因,恰恰是老年人痰多阻塞气管,引发窒息,如果有一位医生在身边,当然她可以得救,要论身体,起码能再活上十年八年,然而没有。蒋医生听说了妈妈生病,却并没有过来探望,工作太忙病人太多,还要义务下乡去出诊,蒋秀娟自己是从农村卫生站一路做起的人,对工作过的农村感情比故乡还深,等她带着乡亲们给送的土鸡和中药材回到平城,外婆已经过世三天了。

蒋秀娟在灵前哭得死去复生,再死去,如是者三,感动了所有人,除了方晴雨。只有方晴雨知道,她妈妈其实对外婆心中有恨,多年刻意疏远,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医院方面院长亲自参加老太太的葬礼,农村那边来了一位村长和一位县高官,村长的老父亲摔倒路边,蒋医生帮忙扶起送医,亲自给接了脱臼的臂骨。而县高官的二婚娇妻难产,是蒋医生出力一手推正胎位,生下九斤重的胖儿子。要说事情也平常,可是那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摔在沟里,又逢雨天,挣扎不动,没人救助的话,真是生死难料。接生更不用说了,大小两条命,当时产妇的嘴唇都紫了,条件简陋无法开刀,要等送到城里,只怕在路上就喜事变丧事了。

医生救死扶伤号称白衣天使,不过老百姓也知道去医院脸色难看红包好收,真遇到一位好医生,感恩戴德能记一辈子,蒋医生在城里医院春风化雨,口碑甚好,锦旗无数,但在乡下那几个村子里,她简直就是自己戴光环的女神,一听说蒋医生来了,无病的也请她号脉看舌头,有病的顿时病就好了三分。蒋秀娟自基层磨练出来,从小儿咳嗽伤风到大人拔牙接生,赶鸭子上架不干也要干,硬生生成了一位全科医生。

村长与县高官和医院院长坐了首席,三个人都是场面人,医院院长虽然职位不低但毕竟离官场还远,正好与此二人亲近,这两人嘴上来得,唾沫横飞,把蒋医生在乡下行医救人各种事讲得活灵活现,把亲戚里一位老太太都感动哭了。这老太太跟方晴雨外婆是远房表亲,来了以后对丧事横挑鼻子竖挑眼,按乡下风俗,这是娘家人在行使权力,若死者有甚委屈,娘家人替她出气。听了这些话,那老太去灵前扶了蒋秀娟:娟子,你可别哭坏了,你是英雄啊,你是国家的人材,可别哭坏了身体,你还要为国家做贡献呢。

该年医院评优,蒋医生毫无疑问名列第一,乡下几个村联名给城里递交材料,表彰蒋医生二十年如一日下乡行医,为治病救人,连母亲的丧事都耽误了。卫生系统开了表彰大会,优秀人物先进典型,披红挂彩,奖金五千。市长握手寒暄,给蒋医生纽扣上别一朵大红花。咔嚓一张照片拍好,上了本省报纸的时政版。一生事业,大致如此。

然而方晴雨看到的妈妈,她人前人后两个样,悼念外婆的悲戚,在人后全无,该做牛肉面跟女儿一起吃还是要一起吃,还要检查她小考成绩如何,不好的话仍然打手心。获奖后更无喜悦,奖状证书随手锁进柜子里,一个人皱眉发呆,大概是在想如何推辞做副院长的事。

有这样的妈妈,方晴雨深觉得陈嘉言还不算分裂,甚至她还觉得上司有点天真,毕竟陈嘉言其实也只比她大两岁,一天到晚还老称她小方,年轻人,小姑娘,高兴了就昵称她方方。她都是规规矩矩地叫她陈总,虽然陈嘉言常说叫她嘉言或Genny就好了。方晴雨还是坚持叫陈总,自己万一真的没大没小起来,回头一翻脸领导训斥她,她再转称呼,显得有情绪似的。职场上的人际关系,比日常更多一些距离感和分寸感,方晴雨自知分寸感自己拿捏不好,那么保持距离,就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了。

陈嘉言穿了条孔雀开屏的长裙子,配了高跟鞋,头发也梳了起来,眼影是浅淡的绿色,整个人清新明艳,确实好看。女同事们就起哄说陈总要约会去吗,陈嘉言得意一笑:对呀,不然这么打扮。老行政唐大姐凑趣:年轻姑娘就该这么着,连我们那年代都说青春不美老了后悔。说话间,她有意无意地瞥了方晴雨一眼,方晴雨牵牵嘴角,想自嘲地笑笑,却也没笑出来。

这两年里,方晴雨真切地领教到什么叫节衣缩食,她的衣服统统是三年前的旧货,鞋子穿到底都磨薄了,边都裂了缝,才在网上买了一双五十块钱的便宜货继续穿。洪家博比她更狠,一双百多元的皮鞋穿了四年还没坏,到了单位和出门办事才换上,平时上班路上和回家,都穿着大学时代的运动鞋,那鞋都快被他踩成酱了,硬是舍不得扔。

两人工资其实不算少,方晴雨每个月号称八千,到手六千多,洪家博号称一万一,到手不到九千,两个人就这么硬生生地一个月要省出一万二到一万五来,也就是说,工资不动,全靠外快,外快就是方晴雨零星给一本企业内刊杂志做美编,不坐班,按时把杂志出了就行,一个月给两千块,有时她以前的同事找她修图,一张图八十块她也赚。洪家博接的项目时有时无,有的话一次能挣一两万,没有的话就一连几个月都没有。有一个月两个人都小宇宙爆发了,方晴雨挣了一万块,洪家博的项目也结账了,结下来小三万,这将近四万块钱本来两人想庆祝一番,方晴雨说想出去旅行,也不远走,人在BJ,去趟山西看看晋祠和悬空寺总不算过分,洪家博算了又算,迟疑万分,最后说还是去北戴河吧。方晴雨只好说北戴河也行。洪家博又算了算,说干脆咱们去爬趟香山吧。方晴雨长叹一声,跟他坐着地铁去了趟北海公园,两个人用上学时的水杯各自带着水,在公园里买了袋五块钱的面包,坐在湖边长椅上分吃当午饭,就算庆祝过了。

这笔钱还没等捂热,房东来催缴房租,两人住的小开间一个月两千,就图交通方便,大开间住的是个程序员,昼伏夜出,一个月三千,看样子人家很有钱,房租一交就是一年,房东的意思是现在房租都涨了,程序员既然能交一年,你们也交一年,不然就每个月涨两百。洪家博一咬牙,交了两万四,肉疼万分。方晴雨本来想跟他说自己手机有了毛病,想去买个新的,看他那神情,也不敢开口,默默地煮了白粥,切了根黄瓜胡萝卜凉拌做菜。洪家博翻翻菜:黄瓜现在多少钱了?三块一斤?太贵了太贵了!以后就凉拌胡萝卜就行了,我爱吃胡萝卜!

是的,他爱吃就行了,至于方晴雨爱不爱吃胡萝卜和手机摔坏了没有,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买房!两个人已经攒了有十多万了,再努努力,达到二十万,加上两个工作数年的公积金,准能贷款买下一套房子,市区里的!那时就不会遗憾自己肚子里全是胡萝卜了,就算长出兔耳朵红眼睛,你也是在北京城有房产的人,土豪啊。

这两年,方晴雨觉得自己被一点点地磨碎了,为了那套遥不可及的房子,洪家博已经拼命了,而她就不能不跟着他一起拼命,相爱并不是说句我爱你那么简单,两个人要住进同一种生活,甚至还要完成同一个目标,而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呢?这正是老外们要在婚礼上问对方的话。

现实中,没有人问你是否愿意,既然你们相爱,既然两个年轻人在这大城市里小家雀般成了一对,那么就要一点点筑起自己的窝。方晴雨不觉得洪家博有什么错,他赚钱比自己多,用钱比自己少,有时买了鸡蛋蒸蛋羹,他只吃一口,都留给她吃。他是对的,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已经看到了那房子的门和窗,再忍忍,再省省,眼看他们就能推开门走进去了。

起初不经意的你,少年不更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