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素描写生课

这几天,宜生每天早上醒来,就会听到一群鸽子咕咕叫的声音。推开窗,看到青天里淡淡的白云。鸽子凌空飞翔,一圈又一圈,朝着旭日歌唱。

按照家里大哥和二哥的意旨,宜生去补习班上课,学习数学和英语。一年之后,成绩优异,他决定报考上海的两家医科学校。申请就读医科学校是一件烦人的事,耗费了他很多精力和时间。不仅申请人要准备大量的案头工作,进行笔试,通过了正规的入学考试,还要面试。

“你为什么要学西医?你想当医生吗?”面试教师开门见山问道。

“我感觉我们的国家缺医少药,导致许多老百姓患了病无法及时得到救治。”宜生这样回答。

“如果你的父亲患上重病,但你们家族只相信中医。你作为儿子又是西医的医生,会怎么做?”面试教师问。

“我的父亲原来身体一直还可以。在我五岁时他患上重病,因为家里笃信中医,反而延误他病情,最后他疼痛难忍,在痛苦中去世。所以我立志学习西医,我认为西方医学能救死扶伤。”

“这不是答案,我可不是来听你诉求的,我要听你说的观点和伦理。”面试教师面无表情地说。

“哦,我学医就是这样的想法,倘使我能顺利入校学习,日后我会为自己的亲人还有民间百姓竭尽全力。以西医为主,中医为辅,两者结合更好。”

等候学校通知,差不多要一个月的时间。利用这段空余时间,宜生去法租界的一家私人画室学习素描写生。一是他自小就喜欢绘画,二是学医的人体解剖需要学生绘画。

画室在爱棠路上,一片绿树浓荫的僻静处。宜生按下门铃,就有佣人来开门,听说是方先生,就让宜生进来了。

客厅不大,但精妙的室内装饰,处处显露出画家的趣味丰富。宜生抬眼看去,一面墙壁上是大大小小人物画,另一面墙壁上是漂亮的标本,有蝴蝶、海螺、鹿角及弓箭。佣人请宜生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去进去通报了。

沙发旁设置着一个人体塑像灯。那是一尊黑色裸体少女像,她踮着脚尖立起,头部仰起,上半身朝后倾倒,形成优雅的弧度。细看她的脸部,双目微闭,似在梦游中跳舞。她那纤细的双臂朝前平伸,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捧起一个白色圆球灯。但整个体态和面部表情舒展生动,宜生看得呆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的人体立灯。

“您好!欢迎来我的画室!”美术老师走进客厅问候。

他是法国人查尼,身穿一件浅灰毛衣,配着薄呢裤,身材颀长,眼珠蔚蓝,头发卷曲,非常俊雅。他爱好艺术,爱喝咖啡和鸡尾酒,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能够抓住要点,讲述生动有趣的故事。

“久仰,久仰,查尼老师!我是来学西洋绘画的方宜生。”宜生立即起身回应。

“你很年轻,还在学校读书?”

“我已中学毕业,几天前参加了医科大学的考试。”

“你立志学医?那很好,学医也要描绘人体。学习素描是为了以后更好地学医吧?”

“老师说得对。但我一直很喜欢美术,所以这次学画,纯粹是个人喜好。”

“是啊,我看你一直在欣赏这座立灯,喜欢吗?”

“西方的人体雕塑作品,我是第一次见到,确实不同凡响。”

“这是仿制品,真品在美国。著名雕塑家的作品。”

“灯是白色,人体是黑色,造型很美。”

“你的观察力很强。一般而言,绘画借光线表白一切,同时也能表现光,就是说光和影只能画,而不可雕,更是不能刻的,独立雕刻的生命体存在立体性,只有浮雕可以利用光线。”

“我想,这个立体雕刻作品,夜晚一开灯,就更加美轮美奂了。”

宜生与美术老师说话的期间,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来,约摸五六个,他们是这里学画的学生,也在学习人体写生课程。查尼老师看学生到了差不多,就在客厅里开始上课。

“人体写生的初步,必定要从石膏模特入手,石膏模型当中,最好的是希腊有名的雕塑作品。”

查尼老师将堆在客厅一角的石膏模型,一个一个地介绍给学生们。这种模型,在上海是很不容易置办的。查尼老师特地从法国到上海,带来几大箱石膏模型和美术书籍。旅途迢迢,若未损坏,额手称庆;若损坏,则要拼接黏合,然后再自己翻模。

“这些模型,很近活人。在初学阶段,要表现他的精神,是难的。研究的时候,应该从手足的部分入手,然后研究面型等,有心得之后,才可以研究人体半身或全身。”查尼老师说。

查尼老师特地将一本“艺术用人体体块解剖学”借给宜生,让他带回家细细研究临摹。老师的美术书籍,让宜生大开眼界。

不去画室的日子,宜生就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临摹写生。一天,他在房间里展开画架,放好画板,仔细揣摩原画,开始画起来。他的侄子——子辈排行第三的方子珉,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进了宜生房间。

“哎哟,吓死人了!”子珉惊叫。

他是宜元姨太太的大儿子,机灵又调皮,是家中的顽童。

“有啥吓人的事体啊?”子燕闻声进来了。

她是宜元大太太的大女儿,排行第二。个子瘦小,从小就是近视眼,总是架着一副眼镜,相貌性格酷似父亲。但她功课很好,也是有着父亲的基因。现在的她正处于叛逆的青春期,但特别喜欢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小叔。

“二姐,你看……”子珉调皮地闪开。

宜生在画板上铺开纸张,还只画了几条直线、椭圆形和长方块。子燕再用眼一瞄,看到翻开的书页,那是一个人体全身骨骼正面图。

“死人骷髅!”她惊叫着,赶紧捂住眼睛。

“吵啥呀?”

宜元姨太太小碎步扭着腰肢进来了。子珉越发调皮,他干脆翻开书本,举在自己姆妈面前,一页页地翻动。人体全身骨骼侧面图、俯视图、仰视图以及放大的头骨图……

“哎哟——”宜元姨太太惊骇得全身颤抖,“啊哟,小弟,你这是做啥呀?”

“画画啊!”宜生很平静,“美术老师让我临摹的。”

“这种东西蛮吓人的,不大吉利。”姨太太喘着气,从腋下抽出一块绣花洋纱手绢抚着自己的胸口。

“这是西洋绘画,姆妈不懂的。”子燕讽刺着,“不过,小叔,画画一定要先画骷髅么?”

姨太太见子燕这个口气,心中着恼,不得不硬撑面子。

“我是不懂现在这些新式事体,但是你们吃的用的,是啥人在做啊?”她喃喃地说道。

“对不起!我是没有办法,要学医,就要画人体。”宜生在哀告,“我在画画,请大嫂,请子燕子珉,你们安静安静!”

“噢,原来是学医要派用场,练基本功对否?”

“对的,大嫂讲话完全对!”

“噢,既然是这样,也没啥吓人,上海现在开明,我们家里也是民主的。”

宜生姨太太转嗔为喜。她转过身来,敲敲自己儿子的头顶:“你这个小鬼头,不许皮,不要没大没小!好好向你小叔学习!”

“你太皮,姆妈请你吃麻栗子。”子燕吃吃地笑了。她知道她后妈采取的是一石三鸟。

“你们可以出去啦!”姨太太用眼睛瞪了子燕一眼。

“好,好,好!”

子珉朝宜生吐吐舌头,做个怪脸,拉着子燕跑出房间。

“谢谢大嫂!”宜生欠身作揖。

“没啥稀罕,你慢慢画罢!”

宜生姨太太将捂住胸口的手绢拿在手上,在宜生额上抹了几抹,左瞧右看打量一番,便施施然出去了。亭子间恢复平静,宜生把房门关上,又开始作画。

一月下来,宜生已将这本书中的图画都临摹完毕。他白天去查尼画室,作石膏写生。石膏写生熟练之后,宜生觉得自己很有把握,查尼看了他和学生们的作品,就让宜生进入人体素描写生课。

写生画室朝北,很光亮。窗子和屋顶都用毛玻璃,室内设置着暖气,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更衣间。窗外是一个葱茏的小庭园,种植各色花草,一年四季都有自然的颜色点缀其间。

这一天的素描写生是男子裸体。模特找的是体育教师或黄包车夫,因为他们肌肉发达,肩部胸部和腹部的肌肉,一块一块凸起,展现了男子雄性的力量。

一周过后,就是女子裸体写生。等学生们全部到场后,查尼老师敲敲画室侧门,那是一间小小的更衣室。

一个年轻的俄罗斯女子走进来。她走到窗台边的平台上,全裸的身体微侧,脸却转向右边。毛玻璃透过的光线,斜射在她的身上,形成一个现成的维纳斯。

画报上的塑像维纳斯,宜生看到过,但毕竟是黑白照片,感觉有些遥远。而美术室的这个裸体女像,鲜活生动,丝绢一般的白晳皮肤,首先引起宜生的震撼。

“非礼勿视”这句话在宜生头脑上方轰然作响。他虽然心思纯良,但自幼私塾上学的古训,毕竟还是影响很深。他垂下眼皮,在心底挣扎了几秒钟。但四周很寂静,并无粗鲁的喘气和嘈杂声。于是他抬起头来。

模特儿已经斜躺在棕色丝绒布平台上,她姿态美妙,微侧着脸,金发朝后梳拢,挽成一个高高的圆髻。宜生目光从她的头部开始扫描,细长的脖颈,略宽的肩部,逐渐顺延至胸部,高圆的双峰,纤细的腰身,丰满的臀部……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大腿足部。

“真是人体的极品。”

宜生不禁心中叹道。透过了曼妙结构体,追逐到的是活生生肉体的生命美。他也曾偷看那女模特的视线,她却老是化石一般地不露半点感情,制止了他心里涌起来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欲。再看查尼老师,他神情专注,在纸上移动笔尖,或直或斜,或描或擦,笔触很快,线条流畅,完全沉浸在创作中,仿佛形成了另一尊坐像。

宜生和其他几个学生,也投入绘画,专心于构图、笔触和线条。写生中间,模特会间歇地休息一会儿,再摆姿态。此时老师就会过来指导学生,让他们完成自己的作品,于是宜生懂得了艺术所谓的创作和鉴赏的喜悦。

裸体人像写生课后,就是穿着衣服的人像素描,或站或立,大多是半身像,男女老少皆有。宜生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这个画室离自己家不太远,步行半小时,即可到达。这样,他上午或下午安心学画,也不会错过报考学校的来信。

宜生学画仅两个月,就与同班的姚天宇结为好友。姚天宇是西安人,父母早逝,自幼喜爱美术建筑,他的梦想是去巴黎留学。因他的表叔早年跟随一个京剧戏班来沪,来信说起上海种种新鲜事物,让他心生希望,长途跋涉,投奔表叔。因为都是孤儿身世,且寄人篱下,宜生与天宇很谈得来。姚天宇从小跟着叔叔,说的是京腔国语,声调抑扬顿挫,偶尔也说几句上海话,宜生很喜欢听。他俩总在一起画画,结为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