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到上海

一九二六年五月。

浩瀚的宇宙无边无际,星星在银河里游荡,行星围绕着太阳,月亮守护着地球。

在乡下,宜元的大太太哀叹年华如水,人生似梦。郁郁寡欢的她,终于撒手西归了。宜元回了一趟乡下,厚葬大太太之后,让大儿子去杭州经营药店,将大女儿及姨太太生的两个孩子带去上海。留几个佣人在乡下,陪着小爷宜生。

宜生十一岁时,长得细豆芽样。因他一心向往上海,期盼早点去上海滩,所以读书特别用功,连跳几级,十三岁就中学毕业了。不久,宜元指派家里的司机老李去乡下,带宜生来上海。

下午轮船从宁波港出发,一夜之后经过杭州湾,到达吴淞口。这是上海驶向外海的唯一港口,远远望去,几艘身躯庞大的外国军舰停泊在吴淞口,有米字旗、星条旗、太阳条旗。宜生觉得新奇,他还是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外国军舰,过去仅从读过的书中知道。

“都是外国军舰……”老李的声音有点发闷。他今年三十岁,在方家做佣人多年,后来又兼做司机,称得上是忠心耿耿。

宜生不说话,自从乡下出来,就没怎么说话,只是用眼睛观察。

“嗯,我知道的,老师上课讲过。”宜生回答,看着这些军舰在江面上灰色的阴影,感觉黄浦江的水更加混浊了。

轮船向里驶入黄浦江,委婉地绕过半圆周,逆流溯上。江流缓缓,船只很多,繁忙喧闹。宜生的视线被西岸的建筑群吸引了。江岸上高楼大厦林立,呈现半月形弧度,形成美丽的天际线;东岸滩涂荒芜,芦苇飘荡,有几处茅屋农田。动静参差,都闪光似地映在宜生的视网里。

“真是——太漂亮了!”宜生禁不住叫唤。江面上的货轮和客轮,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它们都不理睬这个少年,好像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搬运夫、苦力都涌到码头上来,因为货轮和客轮相继到了。宜生乘坐的客轮长鸣一声,慢慢地吐出浓浓的黑烟,停靠在十六铺码头。客轮吐出各色人,像是卸了重负,又低鸣一声。随着舷板“咯咯咯”响动,饱经旅途之苦的各类乘客,推搡着,争吵着,跌滚出来,就像五色的潮水,一下子涌上黄浦滩头。

在拥挤的人群中,宜生跟着老李快步走着。突然右边有人抢在前头,重重地踩了他的脚趾头,宜生没提防,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倒在地,他痛得泪珠也迸出来。老李一把抓住宜生的身子,防止他倒下去。

“小爷快走,眼睛看前头,留心脚底下。”老李说。

他自己则手提肩挑行李,眼睛不时照看宜生,还要提防扒手。走出码头,他的眼睛扫向对面马路。一辆黑色的别克汽车,有人招手。他眼睛一亮,认出是自家商行的车子,立即举手呼应。

“二老爷,我们到了!”

他们快步走到车子前。老二宜富已从车子上下来。他比宜生大十二岁。长相与兄弟们不同,方头大耳,身材笃实,眉毛短平,下面有着一对沉思的眼珠子。他是一个圆滑精明,会用心计的人。

宜生赶紧招呼:“二哥好!”

“啊呀,宜生来了,几年不见,又长高了!”宜富笑嘻嘻地看着宜生,摸了摸弟弟的头。宜生开心得直眨眼,这是他自小就有的习惯,遇到激动场面,说不出话,就不断地眨眼睛。

“快上车!老李,把行李放在后面!”

“好,你们坐好,我去放行李!”老李手脚敏捷。

宜生钻进车里,坐在后列。宜富也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子上。车子开动了。

“昨天上海夜里落雨,你们还好否?路上哪能?”宜富问。

“宁波也落雨,乡下路么,七高八低糊塌塌。还算好,撑了雨伞,身上没湿透。”老李回答。

“到此地,天就好了,”宜生很兴奋,“上海蛮好看!”

“嗯,太阳出来了。这一带属于英租界,这些高楼大厦大多是洋人设计建造的。”宜富见多识广,他作为商务翻译,曾经随上司出洋考察,写过一篇报告,对西洋建筑有些了解。

“嗯,我知道租界,老师上课讲过。这里的这些建筑确实很好看。”

“这是上海的面子,高贵典雅,挺括漂亮。”宜富说,“世界上任何事物,任何城市都有面子和里子。”

“哦……”

宜生喜欢那些雄伟的建筑,既有英式傲慢,法式浪漫,也有德式梦幻,和式清新……那是上海的面子,透着一股堂皇傲慢的气势——他还不太懂这些建筑的艺术意味。

“上海的夹里哪能样呃?”宜生问。

“想看夹里么?今朝车子顺路,带你领领市面。老李,你今朝辛苦一些,多绕些路,让小爷看看。”

“二老爷客气了,不辛苦的,几天没有开车了,我也想带小爷白相相!”

老李开着车,绕着道。这里的码头出去,就是形形色色的马路市场。宜生发觉这些狭窄的小马路虽然嘈杂,却也是有条有序。深巷窄弄,形形色色,在宜生眼前徐徐展开。

“各地及其海外运来的各色货物,码头卸货后,就在这里加工、转运、交易,各种市场趁此机会,发展起来。这些市场、商号和加工作坊往往同行相聚,由聚集的街道马路产生以其行业为名的俗名,久而久之成了正式的地名。”宜富告诉宜生。

“篾竹弄,就是集中了毛竹的市场;豆市街,豆类市场;硝皮弄,聚集了皮革作坊。”

“弄?”宜生有点搞不清,“噢,就是一条条比较小的马路,里面有一排排店铺和房子。”

“对对对,小弟脑子还是蛮活络的。”

“花衣街就是做衣衫的市场。”

“不完全对,是衣料市场,也就是布店,原棉市场。绣品成衣市场叫彩衣街。你大嫂二嫂最喜欢来的地方。”宜富补充着。

“咸瓜街,这里最大的市场。”

“咸瓜?阿是臭冬瓜?”

宜生搞不清,他闻到的不是臭冬瓜的味道,而是宁波市场上熟悉的鱼腥味道。宜富呵呵笑了。老李也在一旁插嘴,他对这一带很熟悉。

“福建人称黄鱼为黄瓜,咸瓜就是咸黄鱼。”

“还有糖坊弄、火腿弄、杀猪弄!”

“哈哈,这与宁波一样,蛮好白相!”

这次轮到宜生笑了,他眼睛眨个不停。车子里三人都笑了。

是啊,这是上海的里子——米粮油盐、果蔬鱼肉,木材布料,五金铁器,应有尽有,有条不紊……精细南方,粗犷北方,拥挤热闹得让人觉得亲切有味。

车子穿过小东门,从热闹的一端到僻静的一端,驶到法租界甘司东路。老李停车后先跳下车,快步走到后面的车厢前,拉开车门,让宜富和宜生下车。

一条弄堂里,石库门住宅联排并列。宜富走在前面,在红砖砌成的房子前停下,这是一幢两层独居房屋。走在后头的宜生抬头看去,房子不高,灰色的门框上有三角形门楣,上有传统的雕刻:对称的叶子烘托圆果实,两扇乌漆大门厚重沉实,一对铜制大门环澄黄发亮,显得威风凛凛。

“石库门房子,这一带比较多……”宜富说。

“嗯,有点特别。很像乡下的房子,又有些不一样,好像小了许多。”宜生说。

“上海地皮金贵,人多地少,这样一幢房子已经算是蛮大的了。”

屋里的人早已听见车子按喇叭的声音了,佣人赶快开启大门。三人跨进门槛,里面即有一个横长的天井,走几步,便到长窗落地的客堂间。客堂两侧是东西两个厢房,后面木扶梯通往二楼。

“宜生来啦!”

一声银铃般的尖细嗓音冲进宜生的耳膜。一个女人立在客堂间前的落地格子门前——宜元的姨太太朱芯圆。她小巧玲珑,盘着旧式发髻,身着墨绿锦缎高领旗袍,衬出肤色愈加细白。她眼神灵活,嘴唇薄薄,一见宜富,脸上立即堆起笑容。

“真快啊!二弟把小弟接来了!”

“大嫂好!”宜富笑呵呵地说。

大哥的正房太太还在世时,他称大哥的姨太太为小阿嫂,现在他机智地改口了。

“可怜的小弟,我们想你想得好苦!”宜元姨太太将目光转到宜生身上。

“小弟,你终于来了……”

一双温软的手握上来,宜富太太的脸已有泪痕。她个子不高,身着淡茶色棉布旗袍,圆圆的脸庞,慈眉善目。

“大嫂好!二嫂好!”

宜生也随着宜富改口了。他觉得这个家庭的女人中,宜富太太待人最真诚。宜富与宜生进了客堂间。老李往后天井去了,那里有灶披间、后厢房和一口井。

“小弟总算来了,海上乘船过来还好否?”宜元姨太太问。

“还算好。”

“小弟虽然人小,到底是男人家,不怕风浪。我每趟乘船,倘使碰着风浪,七颠八颠,头就要晕淘淘,呕吐得要命,所以么,我是不再回转去了。”

楼板响起一阵沉实的声音——宜生的大哥从楼上下来了。几年不见,宜元已经四十出头。他身着整洁的长衫,身材瘦削,面形瘦长,颧骨突出,戴着黑边圆框眼镜,看起来像是私塾里的先生。他平时总保留着那个时代的生活习惯。

“长好高,几岁啦?”

宜元干咳两声,明知故问。他圆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在单眼皮下鼓出,看起人来直勾勾地,像是要把人的心底看穿。

“十四了。”

“书读得哪能了?”

“私塾读完,中学毕业了。”宜生回答,“要在上海读书。”

“小弟很用功,人又聪明,中学里读书连跳三级,直接中学毕业了。”宜富笑眯眯地说。

“好——好了,先让陈妈快带小弟去汏浴,汏清爽后再讲闲话!”

宜元姨太太发话了。大太太去世,她就上位,现在是方家正宗女主人,当然要显示她在家中的地位。

“阿嫂讲得对,先让小弟去楼上浴室汏好浴再谈好咧!”宜富太太一旁附和。

“老李,你赶快去弄堂口的老虎灶,让他们担两桶热水来!”

“好呃,我这就去了!”

老李赶快答应着,急急走了。

“陈妈,先到楼上浴室再用冷水冲冲浴缸,再去灶披间准备准备。等三个小囝回来,我们就开饭!”

“小弟跟我上楼,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姨太太说话行事,快速如风,宜元听着很满意。宜生的到来,终于了却了他作为一家之长的心愿。

宜生随宜元姨太太走上楼梯。他的房间安排在二楼亭子间——在楼梯后面,一间清净的淡青色的朝北小房间,纱窗木门,陈设简洁。涂饰墙壁是葡萄滚印图,斜向排列,一串串紫色显得很可爱。一张黑色铸铁单人床,铺着白色的床单,靠窗是棕色木质桌椅。宜生看了很喜欢。

“小弟,这是你的房间,房间上面是阳台,到了夏天比较热。”

“不要紧,我不怕热。这个房间我欢喜。”

“房间电灯开关在这里,小台子上的台灯也有开关。台灯插头在底下,现在已经插进去了。”

“蛮方便,不用点火油灯了。子燕、子珉和子行在哪个房间?”宜生问。

“子燕在二楼东厢房,子珉和子行兄弟在西厢房,睡上下铺。我与你大哥睡二楼客堂间。”

姨太太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本来要让你睡底楼东厢房,你大哥说底楼光线太暗,看书不行,还是二楼好,所以把你的房间调为二楼亭子间。”

“亭子间蛮好,我喜欢的。”

“等你长再高一些,再换房间。”

姨太太看看亭子间,用眼角余光瞄瞄宜生——他正在发育,身高已经快超过她了。

“小弟真懂事,你这一身乡下的衣裳,以后就不要再穿了,二嫂都替你准备好新衣裳了。等一歇,会有人把热水送上来。你就可以淴浴了。好好地淴个浴,活络活络筋骨,每天淴浴汏汏,对身体有好处,人也可以长得更高一些。”

“谢谢大嫂!”宜生低头看着自己的鼻尖。

“床头有夜壶箱,不放夜壶,你用不着的——卫生间在楼梯旁边。”

宜生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宜元姨太太走到铁床前,拉开夜壶箱。宜生看到里面有几件干净的洋纱汗衫、短裤和纱袜,还有几件洁白的夏布衬衫。

“这是你二嫂拿来的,不晓得大小是否合适?明朝有裁缝来,让他给你量一量,再做几件合身的衣裳。”

“大嫂、二嫂对我真好……”

宜生的话确实出自真心。当年大哥与姨太太去杭州后,他在乡下的衣裳,全是二嫂替他做的。虽然她后来随二哥去了上海,但总会在半年内让人在乡下量了宜生身材尺寸,自己拿到后,再亲自去布店买洋布,替他缝制。

“你二嫂做的针线活是没得话说,家里就数她手最巧。”

姨太太顺手拉开上边抽屉,里面有一支手电筒和几块洁白的手帕。

“手帕一定要带在身边,手电筒半夜里起来可以用。”

“晓得了,谢谢大嫂,我还可以在抽屉里放自己喜欢的东西。”

“那就随便你了。换下来的脏衣服就放在走廊楼梯口,陈妈每天会来收的。我先下去了啊!”

姨太太说完,扭过身子,朝宜生笑笑,施施然下楼了。宜生恭恭敬敬送她到楼梯口。

“大嫂慢走。”

不到一刻钟,腾腾一阵楼板响——弄口老虎灶的工人担来两桶热水。陈妈也随后上楼,哗哗两下,将桶里热水倒在浴缸里,卫生间立时便溢满热气和蒸雾。

“小爷慢慢汏噢,清爽的衣裳摆在小凳子上。”陈妈说。

等宜生梳洗完毕下楼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天际一片暗红,暮色开始笼罩申城。宜元和宜富坐在沙发上聊天。子燕、子珉和子行放学后回到家。叔侄见面欢喜得很,他们都是半大的小囡小囝。方子伯也从杭州赶过来。他是宜元大太太生的大儿子,虽然辈分小,但岁数比宜生大许多,已有太太和两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老三宜鸣来了。宜鸣比宜生大五岁,身材比宜富高,皮肤略黑,浓眉大眼,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他几步便来到宜生面前,抱起弟弟。

“宜生来了啊!长好高……”

“是的,三哥!”

宜生很兴奋,他以后又可以和最要好的三哥在一起了。

“好极,好极,一家门终于在一道了。”

宜元抚掌而笑。他的几个孩子也都开心得在客厅里跑着闹着。

“莫跑,莫跑,当心把茶杯摔坏了。”姨太太急急地叫着,嗓音又尖又细。

宜富见大家都到齐了,便与老李合力将大圆台面放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陈妈进来将台子揩干净后,将各式冷盆端上桌,客堂间显得铺铺满满。熏鱼、白斩鸡、黄泥螺、凉拌海蜇皮、盐水基围虾、蚶子、油焖笋……这些都是宁波家乡菜。众人各就各位,围着圆台面坐下。宜元姨太太起身,端着烫好的酒壶,轻移莲步,为众人斟酒。宜元先举起酒,众人也纷纷举盏,琥珀色的绍兴酒缓缓下肚。宜元转身问坐在身边的宜生。

“小弟中学毕业之后,想要读点啥?”

“嗯……”

“小弟还小呢!”宜元姨太太转过头来,“小弟,你喜欢啥?”

“呃……”

宜生还是犹豫着没有回答。

“小弟从小喜欢画画,画啥像啥。”宜富太太插了一句。

“喜欢画画的人,眼光不一般。以后可以去学习西洋美术。”宜鸣说。

听三哥这么一说,宜生鼓起勇气。

“我想进美术学堂。”

“想当画家?艺术家?不好,不好!”

宜元皱起眉心,微微摇了摇头。

“学美术没啥好处啦,为什么你不学医学或者理工呢?现在上海科学进步非常快,现在大家常常说,科学可以救国。”

“所以,小弟以后倘使能进医学院,第一救人治病,第二可以效劳社会,效劳国家,接下来对自己和家里也派得着用场,前头一样做好了,才能有后头的效果。”宜富在一旁打边鼓。

宜元听了后,亮起嗓子。他人虽然很瘦,却声若洪钟。

“我们老祖宗一向信奉医圣张仲景: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我在老家镇上办医院也是这个道理,所以小弟一定要进医学院读书,将来做一个好医生。”

“不过,现在小弟必须上补习班,在上海,不会英语和数学,总是行不通。”

“大哥说得极是,不管小弟今后入哪一行,英语和数学是基础。”

“做医生,也要会画画啊!”宜富太太说。

“解剖课,要画人体各个部位,”宜元说道,“现在先练习练习画图,也是好的!”

“那么,小弟现在去读英文和数学补习班,业余再学人体素描,画图这笔钞票我来出。”宜富说。

“二哥真好——”宜生不好意思了。

“学医,就是搭搭脉搏,开开方子,会打针灸,拔火罐。”姨太太说,她的思维还停留在传统中医上。

“你就省省吧,现在时兴西医,赛博士德博士晓得否?”

“我哪能会不晓得,我也是天天看报的。但西医拿着刀子在人身划来划去,好像蛮吓人的。”

“西医重视实践,中医讲究养生,很多急病,中医就不行。”

“现在政府也不提倡中医,前几年有个‘废止中医案’,六大禁令,阿嫂知道否?”

“不晓得……”姨太太缩了脖颈,她心知自己的知识匮乏,不是宜富的对手。

“简而言之,就是没有执照不能行医。政府已发布政令:缩短旧医的登记注册时间,禁止登报介绍旧医,新闻检查,禁止成立旧医学校。”宜富说。

“反正都是一样的,能当医生就好。”姨太太还在强辩。

“唉,你又来强词夺理。”宜元摇摇头叹道。他这个太太的文化水平,在当地还算可以,但比起上海新女性,还是差了一截。

“嗯?要你来说我?”

姨太太扬起她描画得好看的细眉毛,斜眼白了自己丈夫一眼。

“陈妈,上热菜!”她开始发号施令。

“好好好,吃饭!”宜元让步了。

“婉然,你去盛饭。”宜富识趣地对自己太太说。

陈妈利索地穿梭在客堂间与厨房间之间。立时,客厅里香味四溢:苔条拖黄鱼、老三鲜、葱油海瓜子、西芹炒鱿鱼……为了今天家宴,姨太太的努力有目共睹。大家不说话了,埋头吃饭。

“宜生,饭吃好了?今朝你蛮吃力,早点去休息。”宜富对宜生说,“读书的事情,我与大哥商量好,就会通知你。”

“嗯……”宜生赶快溜下椅子,上楼了。

大哥出钱让他补习英文和数学,二哥出钱让他课余时去私人画室学习人体素描。他们不是一味宠溺,而是着意将这个小弟引向西方医学,为方家培养医生。

方家在上海团圆了。看着整洁的小房间,还有刚才圆台面热闹的场面,宜生想起自己的姆妈,心里难过起来,他悄悄地擦了一下眼角,抹掉少年最后一滴柔弱的泪水。从今以后,他就是成年的男子汉,要跟着哥哥们,在上海滩打拼自己的天下。繁星在天,海上有下弦月的清辉。什么地方有飘渺的钟声,遥远又似在耳畔……他渐渐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