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子知陈必亡　周语中

国语

【题解】

单襄公作为东周王朝的使臣，途经陈国时遭到冷遇，使他深有所感。

他首先列举“陈必亡”的十五条事实，然后引古证今，前后对比，阐述“陈必亡”的原因，指出自取灭亡，绝非偶然。

文中多用偶句，由于有议论穿插其间，也不觉文字滞板。

定王使单襄公聘于宋[1]，遂假道于陈[2]，以聘于楚[3]。火朝觌矣[4]，道茀不可行也[5]，候不在疆[6]，司空不视涂[7]，泽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积[8]，场功未毕[9]，道无列树，垦田若蓺[10]，膳宰不致饩[11]，司里不授馆[12]，国无寄寓[13]，县无旅舍[14]，民将筑台于夏氏[15]。及陈，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南冠以如夏氏[16]，留宾弗见。

单子归，告王曰：“陈侯不有大咎[17]，国必亡。”王曰：“何故？”对曰：“夫辰角见而雨毕[18]，天根见而水涸[19]，本见而草木节解[20]，驷见而陨霜[21]，火见而清风戒寒。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故夏令曰[22]：‘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时儆曰：‘收而场功[23]，偫而畚挶[24]，营室之中[25]，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此先王之所以不用财贿，而广施德于天下者也。今陈国：火朝觌矣，而道路若塞，野场若弃，泽不陂障，川无舟梁，是废先王之教也。”

“周制有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26]：国有郊牧[27]，疆有寓望，薮有圃草[28]，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29]。其余无非谷土，民无悬耜[30]，野无奥草，不夺农时，不蔑民功。有优无匮，有逸无罢[31]；国有班事[32]，县有序民[33]。’今陈国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间，功成而不收[34]，民罢于逸乐，是弃先王之法制也。”

“周之《秩官》有之曰：‘敌国宾至，关尹以告[35]；行理以节逆之[36]，候人为导，卿出郊劳[37]，门尹除门，宗祝执祀[38]，司里授馆，司徒具徒[39]，司空视涂，司寇诘奸[40]，虞人入材[41]，甸人积薪[42]，火师监燎[43]，水师监濯[44]，膳宰致飧[45]，廪人献饩[46]，司马陈刍[47]，工人展车[48]，百官各以物至，宾入如归。是故大小莫不怀爱。其贵国之宾至，则以班加一等，益虔[49]。至于王使，则皆官正莅事[50]，上卿监之。若王巡守[51]，则君亲监之。’今虽朝也不才，有分族于周[52]，承王命以为过宾于陈[53]，而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赏善而罚淫[54]。故凡我造国，无从匪彝[55]，无即慆淫[56]；各守尔典，以承天休[57]。’今陈侯不念胤续之常[58]，弃其伉俪妃嫔，而帅其卿佐以淫于夏氏，不亦渎姓矣乎[59]？陈，我大姬之后也[60]；弃衮冕而南冠以出[61]，不亦简彝乎[62]？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昔先王之教，茂帅其德也，犹恐陨越[63]；若废其教而弃其制，蔑其官而犯其令，将何以守国？居大国之间而无此四者，其能久乎？”

六年[64]，单子如楚。八年，陈侯杀于夏氏。九年，楚子入陈。

【注释】

[1]定王：周定王，前606年至前586年在位。单（Shàn）襄公：名朝，也称单子，周定王的卿士，“襄”是谥号。聘：访问，代表本国政府访问友邦。宋：国名，在今河南省商丘境。

[2]陈：国名，在今河南开封市以东，至安徽亳县以北地区，国都宛丘，在今河南省淮阳县。

[3]楚：国名，在今湖南、湖北、安徽、江苏、浙江等省境内，国都在郢（今湖北省江陵县北）。

[4]火：古星名，也称大火。即心宿二，属天蝎座。心宿是二十八宿中东方苍龙的第五宿。在立冬节前后，人们可以在早晨看见它。觌（dí）：见。

[5]道茀（fú）：道路荒芜。

[6]候：候人，主管迎送来往的宾客的小官。

[7]司空：也称司工，掌管土木、水利工程的官。

[8]庾（yǔ）：露天积谷。

[9]场：打谷场。

[10]蓺（jí）：茅草芽。

[11]饩（xì）：粮食或饲料。

[12]司里：主管房屋的官吏。

[13]国：都城。

[14]县：地方行政单位。春秋时，县设在内地。

[15]台：供人远望的高平建筑物。夏氏：指陈国大夫夏征舒家。夏氏原姓妫，夏征舒之母夏姬是陈灵公的从祖母，陈灵公和孔宁、仪行父与她私通。不久夏征舒杀灵公，自立为陈侯，后又被楚庄王杀死。

[16]南冠：楚冠。

[17]咎（jiù）：凶。

[18]辰角：角宿早晨出现。辰，通“晨”。角，角宿。东方苍龙七宿中的第一宿，共二星，属室女座。它在寒露节早晨出现。见：通“现”。

[19]天根：氐宿的别名。东方苍龙七宿中的第三宿，共四星，属天秤座。它在寒露节后五日的早晨出现。

[20]本：氐宿别名。

[21]驷：房宿，东方苍龙七宿中的第四宿，属天蝎座。霜降节时，它在早晨出现。陨（yǔn）：下落。

[22]夏令：夏代的月令。

[23]而：同“尔”，你，你的。下同。

[24]偫（zhì）：备办。畚（běn）挶（jū）：用竹、木、铁片等作的盛土和抬土的器具。

[25]营室：室宿，又叫定星。它是北方玄武七宿中的第六宿，二星，属飞马座。夏历十月的黄昏，它运行到天空的正中。古人认为这时可以营造宫室。

[26]鄙食：在郊外路边供饮食的庐舍。

[27]牧：放牧场。

[28]薮（sǒu）：洼地。圃草：茂盛的草。圃，通“甫”，多，大。

[29]灾：指自然灾害。

[30]耜（sì）：古代一种与锹相似的农具。

[31]罢（pí）：同“疲”。

[32]班事：力役按次序进行。

[33]序民：百姓轮番服役或休息。

[34]功成：指农业的劳动成果。

[35]关尹：古代把守关门的官吏。

[36]行理：又称行李，行人，是主管外交使节朝觐、聘问的官吏。节：符节，使者用作凭证的信物。

[37]劳：慰劳。

[38]宗祝：宗伯的属官，主管祭祀、祈祷的官吏。

[39]司徒：掌管土地、人口、物产的官。

[40]司寇：掌管刑狱、纠察的官。

[41]虞人：主管山泽的官吏。

[42]甸人：主管柴火的官吏。

[43]燎：夜间照明的火烛。

[44]水师：主管洗涤的官吏。

[45]飧（sūn）：熟食。

[46]廪人：主管粮食的官吏。

[47]司马：这里指主管养马的官吏。刍（chú）：喂牲畜的草料。

[48]工人：也称工师，工正，主管各种手工业的官吏。

[49]虔（qián）：恭敬。

[50]莅（lì）：莅临。

[51]巡守：天子到诸侯国去巡视。

[52]分族：亲族的分支。

[53]过宾：路过的客人。

[54]天道：天理。

[55]匪彝（yí）：不法。匪，通“非”。

[56]慆（tāo）淫：怠惰放荡。

[57]休：吉祥。

[58]胤续：继嗣。

[59]渎（dú）姓：亵渎同姓。

[60]大姬：周武王的长女，嫁给陈的始祖虞胡公为妻，是陈的祖妣。

[61]衮（ɡǔn）冕：古代君王的礼服和礼帽。

[62]简：简慢。

[63]陨（yǔn）越：坠落。

[64]六年：周定王六年（前601年）。

【译文】

周定王派单襄公访问了宋国，于是向陈国借道，以便到楚国访问。那时已是早晨能见到心星的时节，但在陈国，路上长满了杂草，难以通行，候人不在边境迎宾，司空不巡视道路，湖泊不设堤防，河上不架桥梁，田野有露天堆积的谷物，场院的农事还未结束，路旁没有种植树木，田地里的晚秋作物小得像茅草芽，膳夫不供应食物，里宰不提供客馆，国都没有寄宿的寓所，县城没有旅舍，百姓还要给夏氏修筑楼台。到了陈国都城，陈侯和他的两个大夫孔宁和仪行父戴了楚冠到夏姬家里，丢下客人不见。

单襄公回来报告给周定王说：“陈侯如果没有杀身之祸，国家也一定要灭亡。”周定王说：“这是什么缘故呢？”单襄公回答说：“当角星在早晨出现的时候，雨水便没有了；天根星在早晨出现的时候，水沟中的水便枯竭了；氐星在早晨出现的时候，草木便凋落了；房星在早晨出现的时候，便要下霜了；心星在早晨出现的时候，凉风便预告严寒的到来。所以，先王的教导说：‘没有雨水了，就修理道路；河水枯干了，就造好桥梁；草木凋落了，就储备收藏谷物；下了霜，就置办好冬衣；凉风吹来，就修整城郭房屋。’所以夏代的月令说：‘九月修治道路，十月建成桥梁。’它及时警告人们说：‘结束你的场院的农事，备齐你的盛土和抬土的工具，定星到了天空正中，开始营造房屋；心星刚在早晨出现的时候，就到里宰那里会合。这是先王之所以不花费财物，就能给天下百姓普遍地施与恩德的原因呵！现在在陈国早晨能见到心星了，可是道路好似被堵塞一样，田野的场院好像已被丢弃，湖泊不设堤防，水上没有船只和桥梁，这是废弃先王的教导呵！’”

“《周制》有这样的话：‘种植树木，用来标明道路的远近；在郊外沿途设立供应饮食的房屋，接待来往的客人；都城的近郊有牧场；边境有客舍和迎送宾客的人；洼地里长有茂盛的野草；苑囿中有树林和水池；都是用来防备灾害的啊。其余的地方，也没有不种五谷的，百姓不把农具挂起来，田野里没有深草；不耽误农业季节，不浪费农民的劳力；百姓生活富裕而不致困乏，生活安乐而不觉疲劳；都城的劳役有一定的安排，郊县的民工也有轮番服役的规定。’而今，陈国的路程无从计算，田地埋没在乱草中间，谷物成熟却不收获，百姓由于陈侯腐化享乐的行为而疲惫不堪，这是丢掉先王法规制度的表现呵！”

“周代的《秩官》有这样的说法：‘具有同等地位的国家的宾客来访，关尹便报告国君，行理拿着符节去迎接他，候人充当向导，卿士到郊外慰劳，门尹扫除门庭，宗伯和大祝陪同宾客到宗庙执行祭仪，里宰安排馆舍，司徒调派仆役，司空视察道路，司寇盘查奸盗，虞人供应木材，甸人积聚柴火，火师监察门庭的火烛，水师监察盥洗事宜，膳夫送上熟食，廪人进献粮食，司马摆出喂牲口的草料，匠人检修客人的车辆，百官各自送来供应的物品。宾客来了，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宾客不论身份高低，没有哪个不感到怀念和喜欢。如果大国的宾客到来，就依照序列提高一等，更加敬重。若是天子的使臣到来，就派主管部门的长官亲临接待，使上卿监察他们。如果天子来巡视，那么国君便亲自照管接待的事。’现在我虽然没有才能，在周王室里有着亲族关系，秉承天子的命令，作为过路的宾客到了陈国，然而主管宾客的官吏没有谁来照面，这是蔑视先王的官职呵！”

“先王的遗训有这样的话：‘天道奖赏善良，惩罚淫邪。所以凡是我们治理国家，不许可非法的事情，不迁就怠惰和淫乱的人；各自遵守自己的常规，承受上天的福佑。’现在陈侯不考虑继嗣的常规，抛弃他的后妃，反而率领他的左右大臣到夏氏那里纵情淫乐，不是亵渎姬姓宗室了吗？陈国是我们大姬的后代呵，陈侯扔下礼服礼冠，反而戴着楚冠出去，不是轻忽正常礼法了吗？这又是违犯先王的命令呵！”

“从前，人们对于先王的教导，努力遵循他的意旨去做，还怕坠落跌倒，如果废除他的教导，从而抛弃他的礼制，蔑视他的官职，从而违犯他的命令，将来凭什么保住国家呢？处在大国之间，却没有这四种东西，难道能维持得久吗？”

周定王六年，单襄公去楚国。八年，陈侯被夏征舒杀死。九年，楚庄王攻进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