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感觉2

  • 巨骨
  • 何存中
  • 3968字
  • 2019-06-24 15:52:14

总之,我活了下来;霸在我的两个哥哥之间。

我是个贪婪的家伙,在我母亲去世以后的最艰难的日子里,我父亲每天出门做篾匠活混饭,而腾出他的那份口粮给两个哥哥和我。父亲便把柴办好把水挑足,将几把米和满地爬的我交给两个哥哥。两个哥哥一个灶上一个灶下,把稀粥熬熟了。这时候爬在地上的我,闻着了粥香,便停止了嚎啕。粥端上了桌子,两个哥便谁也抱不住我,我脏猴儿样以顽强的意志,爬上了桌子。我不让两个哥哥喝粥,我要他们把三个碗统统摆在我面前潦我一个人喝。他们要喝,我便又撕又咬。每一餐,他们都默默地忍受,等我喝饱,胀得鸡头冒水,安静下来,两个哥哥才能收拾残局。在那苦难的岁月我饿出了许多荒唐。我喝过泔水,因为泔水白,我误认为那是母亲怕我饿,给我储备的奶,我伏在泔水缸里,把头插进去喝,灌了一肚子,差一点没被灌死,是两个哥哥发现得快。我吸过大哥的鸡头,误认为那是母亲留下的奶头,伏上去拼命地吸,吸不出水,我便咬,咬得我的哥呼天抢地。

当父亲踏着疲乏晚霞归家时,哥哥们便含着眼泪把我的所作所为诉与他听。父亲总是被惊得木头一般地望着我,这时候我便停止了地上的乱爬,坐起来,突然“嘿”地一声笑了,露出刚长齐的门牙,白森森的。见了那白光一闪,父亲便浑身一抖,怒不可遏地掀翻我的屁股,结结实实给我几巴掌。他误认为我会负疚,会放声痛哭。我没有哭,几个翻滚,逃脱魔掌,潜进大门旮旯里,用两只幽幽的绿火对着他。父亲便抛我不顾,搂着两个哥哥抽泣。这时候的我,丝毫不嫉妒,让他们去运用感情,互相温暖吧……

我是一条孤独的狼崽子,孤独是我力量的源泉,我越孤独就越证明我是生活的强者——至今我这个感觉支撑的这个信念格外地坚强,不同凡人,不同凡响。因为我从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是最伟大的人。我拣了这句话,就像狗拣了块肉骨头,独自儿嚼得起劲,独自儿嚼得有味极了。

父亲真正的恐惧是在我和两个哥哥不知不觉从他胯下窜高了的那个伏天夜里。

我和两个哥哥都上小学了。在父亲的眼里,踏着日影出门槛是参差不齐的一群,放学回来带来饿魂闯进门的又是一群蝗虫一般。

那个伏天的那个黄昏,我的大哥小学毕业了。这个浑身精黑的闷葫芦,从荷包里扯出录取通知书,递给饭桌上方的父亲。父亲早得知了信息,大哥全区统考第三名,被县一中录取了。他知道大哥会这样向他炫耀。他接过录取通知书,脸上的皱纹激动起来,就那样横折竖折成指甲壳那样大的一块捏在掌心里。那时候大哥连一眼都没敢朝父亲看,埋头把咸菜夹进粥碗里搅合着吞他的粥。

入夜了,乳雾中的河滨垸恬静下来,凉风起了,把欢乐弥漫开去。蛙们在青草丛中相依相偎,喃喃梦呓;萤火虫眨着求偶的信号,翩翩起舞。这时候,我们兄弟早就沉入了幸福水湖,在冥冥之中静静地躺着,任凭从窗户吹进来的脉脉之风,撩拨着我们的生命之根。月儿银白的,斜斜的,柔柔的,从屋面明瓦漏下光来,洒在床上。我和我的两个哥哥几乎是在同一姿式——仰躺着,双手护着蓬发的生命之根。

那个时候,我的父亲正在想念我的母亲,那是他最难受最孤独的时候。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内心思念的苦汁,反反复复地翻腾煮沸,稠黑如酱。那个时候滟的思念之根醉苦了,他闭上了眼睛,千呼万唤着我的母亲,眼角流出咸咸的泪。就在那个时候,明月钻出天上的白云;忽地亮得晃眼。在一片明亮中,我父亲睁开了眼睛,明明白白地看见了,看见了我和两个哥哥的蓬勃之根,根根如鼓满风的帆,旺旺盛盛如春堤破土之笋,粗粗壮壮了。他老人家于是面对这一片辉煌颤栗了,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他便埋下头去抽开了闷烟。

那时候梦中的我,格外亢奋起来,生命之根用劲张扬了几下。我在梦中,我沉浸在蜜样妙不可言中;该我的父亲,醒着,把夜想苦……

那时候,我父亲便起身来到堂屋,趁着熹微的月色,掏出大哥的录取通知书,细细地展开,然后擦着火柴,烧掉。那洁白的纸在火光中挣扎着挣扎着,然后变作了几只黑蝴蝶,飞进了无垠的黑暗。

第二天,父亲便提着他那只魔袋上街,叮叮当当提回了一袋玩意儿。一回来,他就把那魔袋锁进了睡柜。

早饭过后,他交给了我大哥一把铮亮的新篾刀和一块新抹衣。

“你母亲死了,你大了,跟我上工。”他这样地跟大哥说。

“我跟你做屋,我跟你娶媳妇。”他跟大哥轻轻地说。

我大哥不愧孝子,半句话没说,把他小学六年所读的书,搬出来,搬到大门前粪挡前,一本又一本地烧,烧个一千二净,然后拍拍手上的灰,接过父亲交给的篾刀和抹衣。

跟着父亲,踏着他的影子,我的大哥学徒去了……

我那时觉得眼前金星直冒,我的灵魂仿佛被摄了去,恍恍惚惚装进了那个魔袋,我直觉得牙根痒,想咬碎个硬东西。

那个我世事初谙的时候,我恨我的父亲,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我大哥一片光明的前途烧成一片黑暗。我知道我大哥的今天便是我和二哥的明天。于是我看我父亲便添了一层窥视,我酝酿着阴谋,总想捞可点我父亲的隐私,积累一点到时候拿出来攻击的资本。我不想掩饰,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

自从我产生这个念头以后,正是月圆的日子。那天夜晚,月到中天,我父亲蹑手蹑脚起床了。他没有趿那木头拖板,光着脚。我躺在床上不动把眼睛裂开了一条缝,我窥见我父亲走出了房门,只那么轻微地一响就像一只成熟的豆荚破裂了,太门便开了;只见月光一明一暗,他便出去了。

这时候我周身被神秘快意之感膨胀了,我朦胧地感觉到,有故事要发生了。这时候我的两个哥哥正比赛似地在打鼾,一个个蠢像十足。我小老鼠一般尖着嘴“滋”地一声溜下地,从父亲打开的大门缝儿里侧了出去,潜进了月光下的树影里。

这时候邻家仙婶家的卷毛白狗,慢慢悠悠吊了两声嗓子,那竹影婆娑的窗户,便嵌出一个乳峰高耸的剪影。

我不想塑造一个寡妇形象,美化云仙婶的行动。在我少年绿色的记忆里,云仙婶是个工人的妻子,丈夫在很远很远那黛色群山的油田里当工人,每年只回家一度,却每月准时寄钱给云仙婶。所以云仙婶从不缺钱花,雨缺的是年轻女人所渴求的东西。

那狗长吟声毕,我随窗口那剪影的眼睛搜寻着我的父亲。

于是我就看到了那尊塑像,月光下那尊塑像泛着沉思的冷光。微风之下,或鱼儿觅食,或垂柳轻摇,那湖中的涟漪圈圈儿细密,那尊塑像就蹲在那伸进湖心的木跳上,面对我家的破屋,作永久的凝思,对间缓缓地流动着,燃烧着他手指间那支红红的烟头。

竹影婆娑窗户里的那个剪影儿,忽然如山泉叮咚,淌出了鄂东情歌:

“姐在房中纺棉纱,

郎在外面窗子扒,

要奴许配他……”

清江中那赤裸的美人鱼游来了,一路曼曼悠悠楚楚袭人地游来了……

然而,那尊塑像坐怀不乱,继续默悟天机。

树影中的那个小人儿,分明听到那歌止了,止不住一声长长的艾叹;那清江中的美人鱼化了,留下了无尽的碧水清波……那个小人儿怕了,湖中木跳上的那尊塑像变作了一个狰狞的黑色魔鬼。这个魔鬼不为人情所蛊惑,只对湖底感兴趣,趁月圆趁夜深趁人静,酝酿着一个惨无人道的阴谋……

那个小人儿一败涂地,溜回床上装死。

真的不明白,我们从江西瓦西坝迁来的老祖宗,为什么选中了河滨垸这块弹丸之地作为基业?

当然,这里土地肥沃,四周湖泊沼泽相拥,唯这河滨凸出一块高地,于是乎就认定这是神的旨意,神为他和他的子孙准备了这块天造地设的宝地;于是乎他就忘乎所以带领妻小在这块凸出的高地上安营扎寨,下沼泽开田种稻,入湖泊撒网捕鱼,回家来男欢女悦。他老人家太缺乏自信心,对他的子孙繁殖能呼没有乐观地展望。他没能预料到今日他的子孙呈如此芜杂之势。

这块凸出的高地上,密密麻麻爬满了他的子孙。二房的屋脊压上了大房的屋檐,五房的后墙遮住了九房的前窗。蚂蚁样的芸芸众生纠缠在一起各自又在竞赛繁殖,挤得连喘气都觉得困难。

土贵如油,石贵如金,是我们河滨垸独具的特色。

我的预感完全正确,没过几天,厄运就降临了我们苦难的兄弟。

那一年,我九岁,读六年制的小学三年级。那一天,鸡叫头遍父亲便把我们兄弟喝起了床。记得我大哥与我父亲起得迅速,这时候堂屋里那如豆的油灯艨胧着我的睡眼,大哥稳当地坐在椅子上,一副与父亲合伙屠杀我和二哥的样子。我和二哥揉着眼屎看见微光中大哥嘴角挂着冰冷的笑,就像三九天屋檐下挂的凌柱儿发着寒光。我和二哥不知要发生什么,惶惶然头皮发紧肛门发紧。

我的父亲从柴屋里拖出了四担崭新的箢箕。做箢箕是我父亲的拿手好戏,巴河两岸多竹,我们河滨垸水竹尤其茂盛修长。所以父亲做起箢箕来,五根长篾一齐行动,一只箢箕就五根长篾从头到尾,中间绝无接头;所以父亲做的箢箕闻名于巴河两岸,他做的箢箕特别的经久耐用,一担箢箕能用到儿死孙生。灯光惨淡起来,父亲就在那惨淡的灯光下,给我们分配那经久耐用的箢箕。四担箢箕是筒在一起的,他依次从里朝外分发。最里面的一担是我的,最小,系儿最矮,配一条青青楠竹扁担。我正要反抗,我知道我反抗前必是先翻白艰,然后动用嘴巴这张利器。知子莫如父,父亲对于我这些伎俩早已看熟了,我刚要张嘴,他便眼角一斜视了个正着,右手的栗凿随即迅速有力敲上了我的头。因而我的头颅“嗡”了一下,那脱口而出的伶俐顿时敲散了,顷刻之间痛楚难熬的情绪涌上了我的限睑。我真想扑上去咬那手一口,最好咬深点,咬得牙齿陷在肉里,半天才退脱。然而我不敢付之实践,只忍泣吞声,慢慢把肚里的流水账簿打开,慎重地又记下一笔。

二哥比我乖巧,接他的一担箢箕时,他将箢箕翻过来检查一番,惟恐以劣充优哩。接过扁担,他握一头,一头抵地,按啦按的。这一着果然奏效,换来父亲的大手一摸他的头,他便像猫浑身惬意地朝我扮了一个鬼脸。

大哥的箢箕比我大一倍,扁担是槐树的。他不表现,默默接受父亲的馈赠。

最后是我父亲的一担,的确大得狰狞,大得残忍,一只大得可以让我蜷曲着睡下。那条他给自己预备的扁担,几乎是条圆木的抬杠。

当父亲把给我自己的残酷公布后,一切血淋淋赤裸裸不容置疑不容分辩了。要死,他做父亲韵先死五次,然后才轮到你们做儿的死一次,你做儿的有什么理由不去死,有什么方法逃脱死?

漫说这不是死啊!只是慢磨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