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父亲最大的功绩是生了我这个感觉特别好的儿子。
那时候,在巴水河畔我父亲繁殖并导演的那个大家庭里,我的感觉像无所不知的神。我父亲活得荒谬是我得正确的参照系……
我的拿手戏是批判我的父亲。全盘否定他。
我的最大优势是比我父亲年轻;还有,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睁眼瞎一个只会盘篾的篾匠,而我识得字,爬得动格子,更关键的是,我居然能够爬得出名堂,爬出了泥土,吃上了官粮,而且能举小家迁进县城全吃官粮呢;还有,我比他懂得的多得多,比他远见卓识得多,口锋比他锋利得多,反应也快得利索。在那些他活我死的年月——具体地说就是在他十年大计造屋的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咬牙切齿发号施令,淋漓尽致暴露他父亲狰狞面目的时候,是我叛逆光辉形象的最佳曝光点。那些时候,我的灵感便白鳝一样从沙地里忽窜出来乱晃,我冷冷地瞟他一眼,根本用不着张大嘴巴,根本用不着高声,只从紧咬的牙缝里,悠然自得地吐出一句两句,便立即见血封喉,父亲便整个儿地失色,整个儿颤抖开去,歇斯底里在喉管发不出声响来,就像一只被人捏着脖子的公鸡……
二
那时候,那整个的一个世界里,我恨我父亲恨得最起劲,他也使我恨得斗劲。眼光起劲不行,还需要斗劲。
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旷日持久地恨我的父亲,他也能让我旷日持久地恨。那时候,我总只能在睡梦中自由幸福,周身青春初潮的热血只有在梦里自由鼓胀地流动,自由畅块地浑身流汗,让我生命之根朝气蓬勃隆起。总是在这个时候,我梦见我父亲死去了,突然像一堵挡住阳光的黑墙轰然倒塌了。于是我的眼光出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阳光原来是如此的灿烂,空气原来是如此的新鲜,天地原来是如此的广阔,隔着巴水河的远山原来是如此的蔚蓝,我亢奋起来,赤裸着全身站起来,我的生命之根就如春天雨后初晴的竹笋,沐浴着阳光前所未有的坚强,被坚执锐,所向披靡……
往往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我梦中的太阳正温暖得达到顶峰的时候,而生活的太阳正在山那边扶桑树下蓄精养锐的时候,雄鸡懒懒地唱过两遍,我父亲便高声在堂屋里干咳起来。我的两个哥哥对于父亲催命的声音,条件反射良好。干咳声起,床外的两个他,便像山坡断藤的葫芦应声滚下了床,窜到堂屋拿挖锄铁锨之类的捞少工具在手了。而我正躺在床上装死,父亲在堂屋咆哮开了:“困死!娘的Ⅹ”我仍是不动。他奔来了,一路如石滚碾动,奔到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飞了我的被子。这时我温暖的感觉我披坚执锐所向披靡的生命之根便落花流水春去也……
出门去,这时候巴水河里的乳雾正浓正酽,鸟兽虫鱼,树的花和叶,河滩地上的禾稼,那在恬静的雾里发着均匀的鼾声,露水慷慨无声,把它们的睡意愈抹愈浓……
那个老篾匠领着他嫡传的三个上篾匠,八只大脚把乳雾搅动了,露水在他们个个脚丫像棒槌的大脚下涉得哗哗作响,入河的小港极不情愿地被搅醒了……二四得八只胳膊拿着挖锄开始了行动,从潺潺流动的港水里捞那港沙,挖下去,一锄沙旋即被港水携走一半,迅疾地一拉,那未被港水携走的另一半,便随着喘息上岸边。水滤下去,沙堆渐高起来,喘息便随沙的堆高愈演愈烈,渐气喘如牛声开始荡漾着整个港湾,渐毛孔大开大汗淋漓,那带着腥咸的汗从脸上脖子上肚皮上汇聚到胯裆里,然后一如奔蛇走兔溅进潺潺流动的港水里,浊了它清亮的颜色,进而流进巴河……
这时候,东方的鱼肚被我们并排站着的父子喘出的粗气吁白了,港湾里弥漫的乳雾被我们张开的大嘴驱散了亦或是吸尽了……
“算了,上工。”那个老篾匠这才罢休,丢出这四个音节,领着他大小清一色篾匠,夹着篾刀和抹衣顺着巴水河吃“百家饭”去了……
三
我总是感到我父亲与我母亲没有合伙预谋制造之前,我就存在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那时候我就存在着,存在于巴水河畔的乳雾里,飘忽不定;存在于那葱茏绿染的河畈上,悠哉悠然。
那时候,我与我们误生的整整一代人,在田地归了真正主人那明亮的天空下,被蓬勃而至时代的生命力诱惑着,朝朝暮暮总想无孔不入找着一个附着点——就像那些蒲公英种子,,被温暖之风鼓吹起来,漫天遍野散荡开去,张着一个个小伞儿,随时准备着陆生根。
开始,我父亲没有警觉。那时候我父亲有田地可种,田里地里不比人家收的少;同时,我父亲有艺在身,闲了揣着篾刀赚百家钱吃百家饭,自然心里比人家多一重快活。那时候我母亲正年轻,我父亲把她养得水灵灵的白嫩。所以他们干起那事儿来就格外精神,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并没有认识到后果的严重性。
我父亲那时特别地健壮,一用劲就浑身疙瘩,惬意时自个儿当胸拍一掌,嗡嗡作响。他轻松愉快接连不断地同我母亲干那事儿,我母亲便不歇气跟他生儿育女。拿我父亲的话说,他的种子特别地优良生命力特别地旺盛,那时候他从来没有空凼儿的事情发生。我母亲不惜血本,肆无忌惮地生。于我之前,他们已经胜利地六年生了五个。虽然后来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先后饿死了变作泥土回归了河滩,但他们拼命保住了两个哥哥和我,此是后话。现在我父亲说起此话来每回都是一脸悲戚,而我总是幸灾乐祸。
苦了的是我母亲,她在制造人的伟大神圣事业中,不幸以身殉职。具体地说是在生我之后不久的岁月里,以身殉职了。这是我每每引为自豪的资本,因为是我结束了她痛苦的生涯,让她的灵魂早日升到了天堂里憩息……
那天夜里,我正虚无缥缈地在星光熹微的河畈上空游荡,夜风格外地柔格外地甜,我像白岚飘带一样挟裹在夜风里,同萤火虫一起嬉戏,在蛙声四起的水田稻棵中捉迷藏,巴水河正酝酿着五月成熟的馨香。这时候,我被无声地感应了,我躁动不安地飘到了河滨垸,我就觉得有好戏在后头,因为我闻出河滨垸四周水光天色一片白茫茫的藕湖蒸发起血腥味的异香,这使我欢喜若狂……
我被感应着,从门缝里飘了进去—一飘进了我的家。
这时候,我在黑暗中看到,我的五个哥哥姐姐横七竖八摆了一床,而我的父亲同我的母亲,几乎是被挤在床沿上。
我忽地被囚进了幽富,开始了极不浪漫极不自由的生活。这个天大的错误是我父亲一手造成的,是我恨他的根源……
四
说出来真不是滋味,每年我母亲的忌日来临,我周身泛滥成灾的热血便冷了下来;我满脑子乱七八糟疯长的邪念便萎缩了,整个儿我的心身,便冷,便静;唯有脑际灰色银幕上的那缕残红鲜艳如初。我总试图让那缕残红褪尽颜色,然而我不能够……
我知道那楼不肯褪去鲜艳如初的残血,是我母亲生我时流下的一溜鲜血,那么的少,少得像一个悭啬如金的国画大师自恃高明惨无人道地用他的朱砂作画。这使我彻心绞痛。
我母亲生我时,只流了那么一溜鲜血,连羊水刚好湿润供我挣扎出来的道路。那时候她那么的赢弱,像一根风干开裂的甘蔗,通身精黑。
我落下地就睁开眼睛了,落下地就张开大口嚎啕,我冷,我饿,我理由十足地要吃,要温暖。我不管我的父亲为找不到一件破褂子包我,而急得闭上眼睛不敢看躺在产盆里赤裸的我。母亲用温水洗了我,见我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便把干瘪的乳头塞进我张开的大嘴。我便毫不客气拼命地吸吮起来,吸得她浑身乱颤。我感觉到那时吸出了腥咸,我不管她颤抖不颤抖,只管朝肚里吞。
八个月后,我母亲便被我胜利地吸千了吸死了……
我用我感觉的滤色镜,年复一年滤着那幅图画。我母亲快要死了,我还伏在她瘦骨棱棱的胸膛上吸那一块皮似的奶。我父亲急红了眼,拉我,我整个身子被拉起,而我的嘴还拼命吸着乳头,扯不开。
母亲两只眼窝没有泪,像两口幽深干涸的并,她吃力地说:“他伯………莫拉,让他吸最后一口……”
父亲便不拉,放了我,腾出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扯……
“他伯……我要走了,伢们全归你……”
我的父亲便唤来我的哥姐们跪在床面前,他则使劲捏住我母亲枯干的手腕,妄图拉住她拉住她。然而我母亲还是兀自走了。走了半天,我父亲竟全然没有发觉,因为他看见我母亲的眼睛还睁着,等他发觉我母亲眼里没人时,他才松手。
他铁了,没有表情没有泪。老半天,他才糅合我母亲的眼睛。然后,他小心翼翼像摘一根嫩黄瓜,不,像摘一条吸血的肉蚂蟥,把我从母亲的胸膛上朝下摘。我拼命地反抗,他摘下我便把我的嘴凑在他的乳头上,我立即一口咬住他的那个肉疙瘩,吸吮起来,吸了半天,没吸出什么。我便使出惯用伎俩,咬他,咬得他生痛。他到底意志坚强,不颤不动,任我咬……
我的父亲一夜之间便整个儿变作了缄默的冬天,看不见一丝绿色的笑容。
就在那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化作了泥土……
那缕残红,那个冬天,我感觉的滤色镜哟,年复一年总想改变它们的颜色,却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