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感觉3

  • 巨骨
  • 何存中
  • 3002字
  • 2019-06-24 15:52:14

日子哟,那时的日子,一天天像一条条被魔爪拉扯着随时可以绷断的橡皮筋。那时的日子一点儿没有光泽,一天天瘦得像沙滩上的地米菜,瘦长瘦长的茎,叶子褪化掉了,那顶上的小白花未曾开瓣就枯萎了,半死不活在河风中挣扎。

我虽说是个贪婪的家伙,顽强地活着不死。但我毕竟是未断奶就死了娘的孩子。我瘦,瘦得两条腿像两根赤黄的高梁杆,瘦得像秋风中的小蚱蜢。对于这些,我打开我那时的感觉仓库,搜寻遍每一个角落,没有找着一点父亲的怜悯。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抑或是三百六十六天,不分春夏秋冬,不论雨雪阴晴,每天鸡叫头遍,我的父亲便独自起床,下灶煮我和二哥作为早饭的粥,如若他和大哥无工可上,他便煮四条寡汉作为早饭的粥。若是夏天,煮好粥,还要洗完全家的衣服,晾好。

这时候,鸡叫两遍,魔鬼的干咳便在堂屋里响起来,把我们兄弟驱赶出温暖的梦乡。父子四人带着捞沙工具,无声地朝港湾进发。父亲走在头里,那时他的背还阔,不驼,像一条犍牛,依次是我的大哥,我的二哥,最后那个随时可能倒向梦乡的小人儿便是我。

我已说过那时我九岁,没有哪一天,我的父亲动恻隐之心,恩准我不起早随他下港捞沙。每天我们从港湾上游开始捞,顺港而下,将弯弯曲曲的港湾两岸缀满沙堆。大约要捞几十个小堆儿,捞到小港入河处,东方准时发白。这时候,方才罢手回家。我和二哥边大汗淋漓喘着粗气边喝粥,吞完最后一日,便迫不及待地背着书包上学。那时候小学在五里外的龙王庙,我和二哥要一路小跑,才不至于迟到……

最难受的是晚上,喝完粥,河滨垸已是暮色四合了。父子四人四担箢箕下港,任务是将早晨捞起的沙挑回来。这时候沙早滤干了水。

那时候,九岁的我挑担子尚不知道平衡,扁担上肩,便双手抱着扁担跑,深怕扁担飞了。开始腰还直着,逐渐弯成了一张弓,战战兢兢的一张弓,扁担两端装沙的箢箕像两只秋千,晃荡。开始我并没有挑什么沙回来,箢箕里的沙撒得一粒无有,每一趟我只完成名义上的历程。目睹这些,父亲咬牙切齿地教我;并不叫我停下来,一趟又一趟教我折腾,折腾得日子久了,我终手能挑沙回来了。

我至今肩上的硬茧狁在。不,捏捏那是个硬茧的感觉,清晰明朗,韧性良好,常存。

我学会了咬牙,像父亲重担在肩那样咬牙,那样嚼肌悸动。我觉得牙关一咬,心一横,命随它去的时候,眼前的路才变得清晰。

沙一担担地挑回,按照父亲的旨意,倒在距我家老屋侧丈余远的地方,集中倒,父亲说倒一条沙堤过去。

虽说我的父亲每一担就是两座小山,我的大哥和我的二哥每一担就是两座小山,加我每担两个平原,但是面对一片蔚蓝之湖,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怜。一担担倒下去,沙子悄然无声被湖水吞没了,换得的是一阵痱子米大小的一片细泡,随后跳起来迸裂了,仍是一片寂寞,一片虚无。湖水那样地深,那样地贪得无厌。十天半月过去,它才让沙堤昂出头来。

于是,我才嚼出什么是苦,什么是愁,什么是无泪的哭泣。

于是,我总在盼望,有一天早晨我的父亲突然死去。那时候这个企图时常情不自禁地在我脑子里跳跃……

十一

两年后,沙堤终于以我们的血肉筑成了三道。在我们血肉筑成的三道沙堤上,父亲没有浪费一寸光阴及时地栽上泡桐树和白杨树。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父亲为什么填屋基先倒沙堤。两种速成林,一字儿摊开,经春风夏雨的孕育,已经窜起了两人高,平地绿起了三道墙。

这年夏天,我的二哥小学毕业了。这一回我二哥很争气,暑假一放,就老老实实与锄头扁担打交道,一点非份之想不存。果真,眼见得天气凉了,新学期开始了,没有什么录取通知书来,免除了大哥那样向父亲炫耀的那一套烦琐。

在那个太阳很好的中午,二哥蹲在属于他的那口钉了铜扣的破箱子旁边,清理着他从小学一年级起所读的所用的课本及练习本。一摞摞拍去灰尘弄整齐码成方阵儿,然后拿一把带着绿色的新稻草,屁股一跌坐在地上搓草绳儿,理几根草,朝掌心唾口唾沫,好手艺,搓得漂亮极了。搓了好长好长一段,他张开双臂丈量着,估计足够了,他便用那新草绳儿,捆他的“遗产”,横三竖二像军人打背包那样捆,捆得蛮像那么回事儿,他便蹲下去双臂张开,将他的遗产背出了门。

那时候我正躺在竹床上浑身累散了架苟延残喘着,我乜斜着眼无赖地望着他,有点想哭,但不知从何哭起。我的父亲和我的大哥对我的二哥那行动不问不看,他们到底大智若愚,唯独我意志薄弱多愁善感。

二哥像军人样背着他的“遗产”,到当时的大队代销店卖掉了。也有三十来斤,五分钱一斤,总共卖了一块五角几分钱。他花一块钱买一斤砣砣糖,另外买了两包烟。

回到家,踏进门槛,他美滋滋嚼糖嚼得震天价响,嚼得嘴角流汁,边嚼边慷慨大方地抓一把糖给我,抓一把糖给大哥,说声:“真甜呵!”然后将那两盒烟孝敬给父亲。父亲不朝他望,他不肯浪费时间加劲嚼他的糖,边嚼边对父亲的背说:“就值一块五,两包烟一斤糖。”

这时候,我父亲转过了脸,我看见他脸上的皱纹剧烈地颤抖着……

二哥不看父亲,嚼糖,他的嘴终于嚼破了,鲜血流出了嘴角……

“跪下!”一声雷霆震怒。

二哥便动作极标准极规范地在堂屋跪下了。父亲从睡柜里提出了那个魔袋,将一把新篾刀掷在二哥面前:“你怄不倒老子!要死用这把篾刀死,要活用这把篾刀活……!”

十二

一切都不会影响我父亲的决心,沙堤往日月更替中终于筑起了六道。壮观的六道沙堤全部栽上了泡桐和白杨。父亲一方面把它们栽在那里生长不已,另一方面率领我们挑沙不已。

父亲不再往前相距丈余地筑沙堤了,而是填沙堤间的空档。这时候河滨垸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人们才陡然明白,我父亲筑沙堤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仅仅是为了栽树,而是为了填地基做屋。地基照填,栽的树照长——这是何等缜密的阴谋!那几夜垸中没有太平,几乎每个女人都在骂目己的男人,每个懂事的儿子都在抱怨自己的父亲。我父亲这时候做父亲初露光芒了,大哥也很是大哥的味儿。

但是这些却闷雷般震撼了我的心灵。因为那时候我差一年就要小学毕业了,而成绩正在滑坡,江河日下。我知道我正滑向父亲的陷阱,父亲惟愿我像二哥那样。到时候喝你跪下,你不敢不跪;丢一把篾刀子你,你不得不接。

我那时对一塌糊涂的河滨垸印象糟透了,我觉得我之所以活着是为了将来离开它;我对我父亲统治的这个寡汉之家更是恨之入骨,我感觉到若是将来离不开,我的生命就将窒息,我不愿重复我的父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理想——这美好的名词儿。

这时候我突然聪明起来,在滑向父亲陷阱的时候,我的理智没有崩溃,我在那向下滑动的绝壁上,巧妙顽强地运用了我的脚大拇趾头,我把我的脚大拇趾头插进了岩缝,同时揽住了空中飞飘着的希望的游丝。结果我稳住了自我,我的成绩竟枯木逢春,重放光彩了。

那时候我的良法说到底是转换一种感觉,并且经过一段艰苦地训练后娴熟地运用一了这种感觉。往常早起捞沙和暮黑挑沙我总把这些当成一种折磨,我总是全身紧张,恨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我开始试图把这些当作人生应该做的,不可避免的,努力粉饰它使它美丽神圣。这样我便开始放松,在以后的劳作中,我集中精力想我课堂上所学的知识,反反复复默诵我所学习的课文和演算我所遇到的难题。

我反复回味我当时的感觉就像坐禅,锄头在手扁担在肩。我就开始悟,把我所学的东西,悟得融会贯通出神入化。有时悟着悟着竟悟出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每每犹如初生之子,新奇极了。后来竟习悟成瘾,只要劳作,就能忘我,思路格外清晰,感觉格外新鲜。很快我的成绩跃到了全班第一名。我的成绩好得异常,连老师一时间也觉得莫名其妙。

真感谢造世主,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