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霈
大约十年之前,有一幅题名为《父亲》的油画,在美术界引起轰动,影响很快超出艺术圈子,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伫立在它的跟前,心潮涌动,眼睛潮润。这幅油画发表的时候,正是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得到有力贯彻,僵化封闭的坚冰被打破,思想解放的潮流澎湃的时候;美术界得风气之先,域外的种种新鲜的新奇的理论和作品刺激人们的耳目,活跃着人们的心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种氛围中、背景下,穿着补丁衣服、满脸深深的皱纹、端着缺口破碗、散发浓浓黄土气息的老农的肖像,成为内行外行一致注目的中心。它的作者叫罗中立,当时是一位青年画家。这幅画无疑是载入中国美术史册了,它成功的原因值得继续思考,值得美术家以及其他门类的艺术家、文学家借鉴。十多年来,文学艺术的题材大大拓宽,手法、风格不断创新;与此同时,对农村、对农民的关注与表现则有所削弱。有些描写农民的作品,比如有的电影,似乎是文明人写未开化的土著,玩赏他们的落后、愚昧、野蛮。从特定的角度看,这类作品也可能有某些价值,不应该简单地全盘否定;它们或者可以引起一种屈辱感,从而激发更强烈的改造国民性的决心、更迅速地促进人的现代化的决心。但是,改造国民性也应该是全面的而不应该是单向的,也应该包含用农民一一父亲的坚韧和朴实来改造文人一儿子的脆弱和狂躁。陕西一群小说家就是因为涉及这一领城,受到全国读者持续的热烈的欢迎。在湖北,我所见到的,由青年作家创作,以真诚的情感、缜密的叙述讴歌农民——父亲的小说,就有何存中的《感觉》。我不只是在对待一篇好小说的意义上喜欢它,而特别是在赞成、赞赏作者的创作方向的选择这个意义上看重它。当着文学创作上的“农转非”——即以反映农村生活为主的作家转而以反映都市生活为主——成为一种倾向的时候,有人坚守农村阵地,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现在,何存中把他多年的作品选择十一篇结集出版,取名《巨骨),集子中的作品内容当然是宽泛的,而贯穿的就是上面所说的主题,这是这本集子的特色所在,优长所在,因此它应该得到评论界、创作界的关心和重视。
农村题材小说的写作、农民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在湖北文学界有着比较深厚的传统。建国初期,吉学沛的《一面小白旗的风波》为当时全国的读者和几十年来的研究者所熟悉;七十年代末以来湖北的获奖短篇小说,也有不少属于这个方面。湖北是内陆省分。四周有大别山、基阜山、巫山、大巴山、武当山环绕,江汉平原铺展在中部,千余湖泊如明镜镶嵌,长江、汉水以及许多大小河流蜿蜒其间。农业、农村在湖北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农业、农村又是在急速的变化之中,生产的手段、形式,生活方式,农民尤其是青年农民的观念,都有很大幅度的改变。中国的文学,湖北的文学没有理由忘记农村,没有理由忽视农村。何存中同他的前辈、同辈不全一样,他兼有和兼容对传统的尊重与对变革的热望。从作品中,我们不时听出他因上述两者的冲突而滋生的惶惑、苦恼,对并非幸福的过去的依依惜别,对尚未到临的未来的焦灼期盼。他的特殊的视角,或许能作为前后两代之间的过渡,留下不可替代的记录,供后来的人参酌。
关于“父亲”形象的塑造,在湖北也有足以引为自豪的积类:方方的《祖父在父亲心中》一鸣惊人于前,邓一光的《父亲是个兵》饮誉全国于后,它们都可以说是湖北的独家产品。这两个中篇都带有得强的纪实性,将来的考据家从汪氏家谱、邓氏家谱寻找作品的本事,大有文章可做。这丝毫没有妨碍它们的历史内容的深刻性。何存中个人与家庭也储藏着珍贵的文学原料,他也写过“父亲”。到现在为止,何存中的作品与以上两个中篇还有不难看出的差距。差距主要是历史的眼光,是从民族命运、时代变革把握人物的魄力和勇气。我们不能说这个差距有多么大,艺术创造的成功与否往往只决定于那一点点,而那一点点恰恰最难突破。何存中的创作,缺少的不是数量,缺少的是一篇两篇精品,一篇两篇把他同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勤奋的写作者区别的精品。你集中全部智慧,集中所有的能量,向高峰攀登;而能取得多大的成功,谁也无法保证。你如果心有旁骛,目标分散,成功的机率将很小很小。艺术创作的规律就是如此残酷,如此公允。从何存中的决心和毅力,从他的经历和能力看,我们对他寄予希望,是有足够根据的。
好几年来,何存中致力于文学语言的探索。我曾几次对他的探索表示担心,或者还流露过些许不满,觉得有点杂而不纯。何存中冷静地听取我(也许还有别的读者)的意见,仍坚持他自己的探索,并不动摇。我十分钦佩他的这种态度。这表明,他的探索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是追波逐浪赶热闹,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执着追求。我依然不很喜欢他的文字风格,这只是我个人的趣味、爱好,不能强加于人;我得承认,何存中的文体开始有了一些个人风格,他在这方面不断有所进展。他不但在对社会的认识上,能够兼容着传统与创新,而且在对艺术的认识上,也熔铸着传统与创新。关键在于,把认识变成实际操作,真正地“熔铸”。
何存中是浠水人,他曾从汽车上给我指点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希水竹瓦,那是上巴河边的一个小镇。上巴河两岸的土地养育过闻一多、熊十力等好些位文坛学苑的星宿。离上巴河一二十华里,有个陈策楼村,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陈潭秋的家乡。陈潭秋幼年时,同哥哥放牛,哥哥随口出一上联要他对,道是:“陈策楼前谁陈策”。陈潭秋指着不远处的独尊山答道,“独尊山下我独尊”。此前,熊十力在武昌黄鹤楼上高诵释迦牟尼的“惟我独尊”并奉为格言。上巴河人常有建立在学识、信念基础之上的自信。何存中也是有自信心的人,他会以从上巴河畔走出来的秦斗为导引,在艺术之路人生之路上一往无前。我衷心视思他取得更多更大的成绩。
1996年元月28日于武昌桂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