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戏剧与实践生活的界限

到此,本书已经指明了悲剧、正剧及悲剧性和正剧性的差异,即就戏剧理论而言,持悲剧性世界观的理论家把实践生活看作是有限的,或者认为道理、价值和信仰是有限的,由此,他主张的戏剧就是表现有限性的“悲剧性戏剧”;持正剧性世界观的理论家则把实践生活看作完满的,或者认为矛盾冲突可获得解决,由此,他主张的戏剧就是表现实践生活的矛盾可由某种价值解决,进而彰显该价值之绝对性的“正剧性戏剧”。

事实上,理论家在对戏剧展开理解与规定的背后,还暗含着一个有关戏剧与实践生活之关系的逻辑。就实践生活而言,尽管我们可能知道生活是不完美的,但是对每一个体来说,只要他不离群索居,还是社会的一员,就得为整个社会的完美与和谐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或者献计献策,为社会的和谐一致贡献思想药方;或者上下求索,勉力践行那些已被制定的制度或理想。这就是说,在实践生活中,人们的目标和理想不是别的,就是追求和谐共荣,实践生活对社会成员的要求不是别的,就是设计制度或践行制度。那么,当一个理论家持悲剧性世界观,并把展现实践生活的有限作为戏剧的最高目标时,就意味着,相较于努力践行生活的目标和理想,他更倾向于追求超越了实践和社会的个体之精神自由。对此,吕效平先生有一个非常精彩的说法:“摆脱实践性世界羁绊的精神自由,是属于个人的;政府由于负担着尘世的当代责任和实践性使命,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去追求这种精神的自由。因此包括戏剧在内的艺术创作归根到底是个人的事情。”[29]这句话一方面肯定了戏剧作为精神活动的自由属性,另一方面它还暗含了:基于戏剧演出活动的公共性,追求精神自由的戏剧与实践生活存在根本性的冲突。这就是说,如果戏剧的自由性越过了个人和精神界限,扩张到公共的实践生活领域,那么,悲剧所展现出来的这种自由的精神可能会对具体的实践生活产生负面影响。对此,本书第三章将详细阐发。而那些持正剧性世界观,并把展现实践生活的完满作为戏剧的最高目标的人,其思想和眼光往往被框定于实践生活的目标和理想,他们总是以“尘世的当代责任和实践性使命”来衡量、规定戏剧,因而无法通过戏剧这一精神活动自由地观照、品尝实践生活的有限性和悲剧性。如此,实践生活越过界限去支配和规定作为精神活动的戏剧,戏剧就成了为实践生活的目标和理想服务的附属工具,其自由性和独立性势必受到挑战。本书第二章将更详细地阐发正剧的这一潜在思想。


[1]参见吕效平《戏剧学研究导引》,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5—56页。

[2][美]罗伯特·W.科里根:《悲剧与悲剧精神》,载《文艺理论研究》1990年第3期。

[3]就创作而言,悲剧诗人总是用悲剧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悲剧性世界观。

[4]事实上,亚里士多德也是这么做的。在《诗学》中,亚氏主要讨论了三个关于悲剧的问题:悲剧模仿的对象、媒介和方式;与史诗相比,悲剧情节的特征;与历史相比,悲剧(诗)更富普遍性,更富哲学意味。其中,哪一个是悲剧的根本问题,或者说哪一个是亚氏理解悲剧的出发点呢?余虹对此曾有精彩论述,他说,悲剧的哲学意味,即“生存价值论”(也就是本书说的世界观)决定或规定了悲剧是什么,由此可以回答悲剧在美学上是什么,再由此可以回答悲剧实际上是什么。这就是说,悲剧性世界观是第一位的,我们由此可以挑选出悲剧性的作品,再根据挑选出的悲剧,我们进而可以在事实上把握悲剧模仿的对象、媒介和方式,以及悲剧情节的特征等问题。参见余虹《文学知识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223页。

[5]邓晓芒:《黑格尔辩证法讲演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3—85页。

[6][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86页。

[7]黑格尔指出,尽管现代人关注的对象局限于个人利益(即“私人情欲”),但是这些个人利益仍然立足在普遍性的伦理理想之上。参见[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99页。

[8][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95页。

[9]参见[德]卡西尔《启蒙哲学》,顾伟铭等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1、270—274页。

[10]巴尊对新古典主义原则有一个非常精彩的解释,他说,“古典”首先是一种“对于生命的看法”,法国新古典主义者的“古典”和别的任何时代、任何地点的“古典”一样,“要求明智,纪律,无私地放弃个人欲望,维护社会稳定的意识”。参见[美]雅克·巴尊《古典的,浪漫的,现代的》,侯蓓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3—34页。

[11][德]卡西尔:《启蒙哲学》,顾伟铭等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61页。

[12]同上书,第262页。

[13][法]沙坡兰:《法兰西学院关于悲喜剧〈熙德〉对某方所提意见的感想》,参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编辑委员会编《古典文艺理论译丛》(5),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04页。

[14][法]沙坡兰:《法兰西学院关于悲喜剧〈熙德〉对某方所提意见的感想》,参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编辑委员会编《古典文艺理论译丛》(5),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10—111页。

[15]同上书,第117页。

[16][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87页。

[17]笔者博士论文答辩时,南京大学的陆炜老师就曾提出这个质疑。他认为,照笔者的逻辑黑格尔的世界观也是正剧性的,因为,黑格尔主张通过人物的毁灭来彰显“绝对理念”的价值。

[18]朱立元:《黑格尔戏剧美学思想初探》,学林出版社1986年版,第39页。

[19]参见[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325—326页。

[20]详见[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三章。

[21]在黑格尔看来,这种有限性有时也以异化形式表现出来,即本该为实践生活服务的原则,实际却成为束缚或破坏我们生活的异己力量。参见邓晓芒《黑格尔辩证法讲演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5—130页。

[22]参见[英]海伦·加德纳《宗教与文学》,江先春、沈弘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8页。

[23][德]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52—353页。

[24]参见[德]雅斯贝尔斯《存在与超越》,余灵灵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55页。

[25]参见[德]舍勒《论悲剧性现象》,载刘小枫选编《舍勒选集》上,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66页。

[26]Hirst,D.L.Tragicomedy.London:Methuen.1984.p.48.

[27][法]沙坡兰:《法兰西学院关于悲喜剧〈熙德〉对某方所提意见的感想》,参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编辑委员会编《古典文艺理论译丛》(5),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21页。

[28]参见余秋雨《戏剧理论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240页。另参高乃依论文《论戏剧的功用极其组成部分》,在文中,高乃依提出:“悲剧的庄严要求表现出某种巨大的国家利益和某种比爱情更高尚、更强烈的情欲……必须使爱情事件安于剧中的次要地位,而把首要地位让给国家利益和其它的情欲。”[法]高乃依:《论戏剧的功用极其组成部分》,载伍蠡甫编《西方文论选》(上),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254—255页。

[29]吕效平:《对当下正剧创作的质疑与批判》,载《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二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