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震山带着刘吉瑞、温明顺离开了师部,刚巧碰上团后勤的运输马车,便一起搭车向靠山镇奔去。
几年来的战争生活,乔震山从没认真地想过家。现在,前面的宿营地就是靠山镇了,亲人的影像不由得浮现在眼前。他捏着指头暗暗地给父亲计算着岁数,“嗯!已经六十岁了。”他想到妈,又想到弟弟。弟弟多么可爱啊!圆圆的脸,黑黑的皮肤,两道黑眉底下闪着一双大眼睛,他天真纯朴、聪明伶俐……乔震山的脸上现出了平静的笑容,眉间那两道皱褶舒展开了。
“还有姐姐,”他继续想着,“唉!她现在死了还是活着?要是现在还活着,该……”他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愤怒和痛苦。他这突如其来的长叹,引起了身边战士们的惊异。
“连长,伤口痛吗?”刘吉瑞关怀地瞧着乔震山,“到了连部叫卫生员换换药,找个热炕头一睡,准能好。”
是的,他身上曾受过无数次的伤,旧疤新创,每逢阴晴无常的节气,常常隐隐发痛。
“唔……”乔震山漫不经心地答应着。他环视着原野,故土的香气,使他忆起更远的往事……
乔震山原名孙大宝,一九四二年参军后当过侦察员,为了工作的便利才改名乔震山。他的老家是山东惠民县,有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父亲是个庄稼人,靠当长工养活孩子老婆,日子过得挺累。大宝十五岁那年,倾盆大雨一直下了五天五夜,黄河决口了,大水像猛兽一样淹没了村庄和田野。大宝一家五口借着一张破床的浮力才逃了出来。逃出来又怎样?倾家荡产了!连个破瓦盆都没带出来。吃什么?穿什么?父亲仰面长叹,母亲垂头落泪,弟弟二宝哭着要吃的。大宝心里很难过,对父亲说:
“爹,不是二叔在天津吗,不好去找他?”
一句话提醒了父亲,于是一家五口向天津出发了。
秋天,大宝一家要着饭来到天津市,按过去写信的地址找了多少地方也没找到。后来听人说,二叔去年因为生活过不下去,和一帮人到蓟县靠山镇扛长活去了。这一下把大宝爹难透了。去还是不去?一时拿不定主意。大宝说:“去!爹,咱一家五口在这里非饿死不可。”爹同意了。
路上,小弟弟实在可怜,扯着母亲的袄襟嚷脚痛。痛也要走呀!大宝把弟弟背在身上走着,哄着。
秋去冬来,西北风越过长城,飘来了冰冷的雪花。
他们总算来到了蓟县的靠山镇,在街东头三间小草房里找到了二叔,但是,他躺在没有席子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块破麻袋,已经瘦得不像人样了。
“老二!”大宝爹轻轻地叫了一声,“你还认得我吧?我是你哥!”
二叔微微转头,有气无力地颤动着嘴唇:
“哥……我……不行了……财主逼租,打……打了我,好……你来吧,种地,还……还他租子。”
全家人,便在二叔的小草屋里住下。不几天二叔就死了,全家人一片哭声。就在这时,一个瘦长个儿走进屋来。这人二十多岁,留着分头,瞪着一对猴子眼,身穿黑大袍,哈着腰,袖口挽起一块,露着雪白的一截,手里拿着鞭子。
“哭什么!”他尖着嗓子大咧咧地叫了一声,然后,看看炕上的死人,又看看他们穿的破衣烂衫,“你们是干吗的?”
大宝扭头说了一声:“从山东逃荒来的,这是俺二叔。”
“那好,”那人凶声凶气地说,“十八斗租子,他死了你们还吧!”
“啊?怪事儿!”大宝爹大吃一惊,“这……这关我们啥事啊?”
“弟欠兄还,理所当然,有什么奇怪的!没有租子有钱也行。”
“逼死人,要偿命,要什么钱!”大宝气冲冲地瞧着来人,小拳头捏得绷紧,看样子要打架。
“嗬!小猴崽子,胆子可不小,敢顶冲老子!”来人骂了一声,扬鞭就打。
“住手,你敢打人!”大宝一伸手把鞭子夺了过来,往地上一丢,“告诉你,我们人穷骨头可不穷。”
“对,逼死人要偿命!”大宝爹把袖子一挽,“走,上街说理去。”
那人转动着一对猴子眼,环视着屋里的人们,最后,目光在大宝的姐姐桢英身上停下了,这山东姑娘,虽然穿得破烂,但她那俊秀的脸蛋,匀称的身材,在靠山镇来说,要算是顶天的美人了,若把她献给五爷,准能捞一笔不小的款子。这使他满脸的怒火霎时烟消云散,立即变成嬉皮笑脸了。
“咦!你这姑娘……”他伸手去摸她的下巴颏。
大宝眼疾手快,啪的一声把那人的手打开了。那人吃惊地摸着被打红的手背,倒退了一步,改口说道:
“算了,算了!人死了嘛,埋了就算了。至于租子,不要紧,还不起以后再说。你们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那就在这里住下吧,有房子住,也有地种,这都是我们五爷给佃户的。噢,你们大概还不认识我吧,我叫鲁青,大家都叫我二东家。其实我哪里是东家,不过是遵五爷的嘱托,在这里看看房产、收收租子而已。佃户们哪个不说我是个好人。”鲁青说话时,不断地转动着两只贼溜溜的眼,瞟向大宝的姐姐。这时的鲁青和才进来时完全变成了两个人,是那样的和气、殷勤。临走时还答应送他们一斗粮食过冬。下午,果然照办了。
大宝爹有心不收吧,隆冬数九,远道他乡,粮无一粒,钱无分文,一家五口可怎么过呢?万般无奈,只好收下了。
大宝虽然才十五岁,却看出鲁青的诡计贼心,他说:
“爹,这粮食咱不能要。我看这人鬼头鬼脑,准没安好心。”
大宝爹点点头,长叹一声:“先这么办吧,孩子,总得活下去啊!”
就这样,他们一家算是在靠山镇落户了。
不料生活折磨,远途操劳,大宝爹又得了重病,全家的生计,全部落在这少年身上。一家五口靠一斗粮过冬,怎能过得去呢?明年的种子由何而来?左算右算还是过不去。于是大宝冒着严寒,穿着单衣,进山打柴,朝出晚归,有时深夜不回,全家的吃食,就靠他的一柄斧子、一条扁担来负担。
第二年秋天,大宝爹拖着个病身子,带着一家大小拼死拼活种的地,长得还算不错。谁知,粮食刚打下来,鲁青拿着账本、算盘,带着人就来了。
“老孙啊,今年你的收成好,咱们好账好算啊。”
“是啊,二东家,算算吧。”
鲁青打着算盘叨念着:
“你家老二原该十八斗,今年租子是每亩三斗,不算多吧。三三倍九,九斗加十八斗二十七斗,去年借给你一斗,本息合共二斗。这样,老孙啊,总共你要交二十九斗粮食。”
“啊?”大宝爹惊叫了一声,“二东家,你要了我的老命也交不起这么多啊!”
“别忙,别忙,没有粮,想别的办法。”他鬼态十足地瞟了一下桢英和身强力壮的大宝,“这样吧,我给你想个好办法,没有租子拿人顶也行,把你大宝和姑娘送到东家当三年长工。小子干活,姑娘给五爷侍候太太。”
大宝爹看看站在身旁的大宝和闺女桢英,心里像刀戳的一样。不答应吧,租子还不上怎么办;答应了吧,实在舍不得,如果出了三长两短可又怎么办!
“儿子行,闺女可不中,留她帮我种地。”大宝爹一口拒绝了。
“什么?”鲁青把眼一翻,“给甜的不吃,专吃辣的。来,拉着走!”他把手一挥要抢人。身后那两个歹徒,恶狠狠地扑向桢英。
大宝一看性起,回身抄起一根扁担,朝着两个歹徒打去。
院子里吵吵嚷嚷,大宝娘亮开嗓门喊起来:“救命啊!龟孙子们要抢人啦!这些婊子儿要抢俺闺女啦!”
村里跑来了许多人,有的看热闹,有的上前劝架。
正在这时,一辆小卧车从村外开了进来。车上下来一个穿西装大氅的人,三十多岁,大高个,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提着一根精致的小手杖。身后紧跟着四个武装警察。派头挺大,朝这边走来。
嘈杂的人群里扬起了一阵惊惧的喧哗声。
“五爷来了!大宝,快跑,快跑!”三四个小伙子,护着大宝,从人空里钻出去了。
这时人群中,嘁嘁喳喳,为这场祸事担心:
“这下糟了,他一家打了二东家,非带到北平去吃官司不可。”
“吃什么官司!大白天抢人家的姑娘,还讲理不?”
“不信你瞧着,有名的五蝎子,比鲁青还毒!”这人说完,悄悄地溜走了。
被称为五爷的,来到跟前把两手向后一背,铁板着面孔,朝人群里扫视了一周:鲁青和两个歹徒被打得鼻青眼肿;周围的人们用愤怒的目光瞪着鲁青。忽然,大宝娘闯到五爷跟前,连哭带说,把刚才发生的事倾诉了一番。
“不行,为什么抢人家的姑娘,欺负外来户!”人群里有人高喊。
接着起了一阵骚动。
“叫鲁青给人家赔不是!”
“到城里说理去!”
“太不像话了!”
这位五爷没有理会大宝娘,也没有理会人们的喊声,走到鲁青跟前二话没说,张开巴掌打了鲁青两个耳光。回身喊了一声:“打!”
四个警察跳出来,把鲁青按在地上抽了十几鞭子。鞭子抽在鼓胀胀的棉袍上,根本没动着他一根汗毛,鲁青却尖着嗓子爹一声、娘一声地连连讨饶。
打完了,五爷往高处一站,讲话了:
“乡亲们,诸位父老兄弟姐妹们:我王经堂素来奉行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廉洁奉公,以仁义道德为本。不料想,由于兄弟一时疏忽、教育不当,鲁青办错了事,兄弟我——自当严责。但是鲁青是我的人,打狗要看主人,只许我打而不许你们乱来,尤其借故闹事,更为不当。奉劝诸位下次不可。”他说到这里,目光一闪,威风地咳嗽一声,“这次——兄弟回来,一来扫坟祭祖,二来收收地租。地租嘛——乃祖传法则,哪有不交之理?奉劝诸位再思再想。”
人们渐渐散去,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王经堂回到家里,恶狠狠地骂了鲁青一顿。他说:“谁叫你这样干的,嗯?你没听说这几天城里的学生们,正在以抗日为名打算着闹事吗?要是你在这里再把这些穷小子给激起来,我就先杀了你!”说着,就地转了一圈,忽然把头一仰,“这样吧,你去把老孙叫来,这事由我亲自来办。”
晚上,雪花纷飞。老孙夫妇因为大宝逃出未归,桢英和二宝单独在家,老两口放心不下,便也带了来。一进门,王经堂满脸笑容,和颜悦色地接待着他们。
“怎么样老孙,日子过得挺困难是不是?”
“是啊,五爷。”大宝爹答道,“求求五爷,可怜我这病身子。今年的租子我可实在拿不起啊!要不,叫我儿子大宝来给您扛活顶了吧。别看他人小,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干庄稼活还能顶个人。”
王经堂仰面笑了笑,一字一板地说:
“是啊,我王经堂从来对穷人是宽大为怀,怜悯备至,瞧你们这身穿戴,唉!真也够可怜了。可是,人穷嘛,就应该老老实实地给我种地,多打粮食早交租,可不能动手打架啊。”说到这里走到桢英跟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接着说:“姑娘倒很温和,是嘛,女子应以‘三从四德’为本。可你那个小子,竟那样野蛮。”他又仰面笑了笑,“也难怪,你们山东人天生的野性,三句话不合就要打架,在我们京都地方可不兴宜啊!以后不能再这样啰!叫他回来吧。”
王经堂说说笑笑,看样子真像个大善人,可是对鲁青抢人的事竟一字不提。最后,他一转身说:
“这样吧!我也给你爷们想了好多,你的大宝留下顶账是可以,即便这样,你的穷日子也还是过不去呀!再把你姑娘交给我,让她到我北平公馆里干个零活,每月挣个十元、八元的,捎给你们,日子不就宽裕了嘛。至于桢英本人,你放心,每年叫她来家看看,不是很好嘛。桢英混好了,你一家就不用在这里遭这份罪了。”说着,他回头对随从兵说,“来,先给她发一个月的钱,省得他们不放心。”
随从立即拿出十元现大洋,在手里一掂,走过来就往大宝爹的手里塞。
大宝爹还没来得及考虑,手里早已塞上沉甸甸的十块银元。他全身打颤,两腿发抖。十块现大洋啊!这是个不小的数字,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好心的老爷啊?“不,不能收他的。”他困难地向前挪了一步,“这……这不行啊五爷,我这身板有病,靠闺女帮我种地……”
“哎——老孙,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王经堂把脸一沉,“你要不是我的佃户,跪着磕头我也不管你,穷死干谁事?这样办,既能按时给我交租,两个孩子又能孝敬你们老两口,这全是一片好意,你可别不识抬举啊。”
大宝爹低头不语了。
大宝的姐姐桢英,眼看不答应是不行了。心想:为了给爹治病,养活妈妈和两个弟弟,去就去吧,如果王经堂说的是真的,也算尽到女儿的孝心了。要是骗她,就凭这身力气和他拼了,死不了再想法逃回来。桢英主意拿定,就说:“娘!让我去吧。”可是,眼前即将和爹娘分离,心里一阵绞痛,眼泪盈眶,转身扑向妈妈怀里。
当天晚上,大宝的姐姐就被留在王经堂家里。老两口带着二宝,洒着眼泪,一步一回头,离开了王家。
拂晓,大宝偷偷回到家里,见姐姐不在了,急忙问:“我姐姐呢?”
“在五爷家里。他要带她去北平给他做杂工,给……给了十……十元钱。”妈妈说着流出眼泪。
“还答应他,你去给他家当长工……”大宝爹又补充一句。
“什么?”大宝一听炸了,“狼肚子里能长人心?别听兔子叫!爹,把钱给我,我去要回姐姐来。我给他当长工?不干!自己做活自己吃饭,宁肯累死饿死也不给他干!”
这时天已大亮,大宝把钱往腰里一揣,来到王家。刚到门口,碰着鲁青出来了。
“姓鲁的,五爷起来了吧?”他劈头就问。
“怎么,有事吗?”
“来领我姐姐。”
“好吧。”鲁青一口答应了,一伸手说,“拿钱来。”
大宝急于见姐姐,掏出钱来就给了鲁青。鲁青接过来数了数,往怀里一揣,奸笑了两声:
“是这样,小伙子!五爷昨晚有公事,带着你姐姐回北平了。钱,算今年的租子,我收下了。”
“咹?”大宝一听火冒三尺,“你……你们还讲不讲理?不行!不给人不行!”
“关我啥事?”鲁青两手往胸前一抱倚着门框,仰面看天,逍遥自在地说,“这是你爹自己愿意,再说,五爷也是一片好心。”
“你们骗人!”大宝还要争辩,鲁青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大宝在门外破口大骂。不管怎样骂,门仍然紧闭,毫无声息。他愤怒得全身将要爆炸,挥拳向大门一连擂了十几下。
就这样,姐姐像石沉大海一样,从此杳无音信了。
桢英到了北平以后,在王经堂公馆里,处处小心,事事警惕。开始王经堂对她还不错,也没有什么不规矩的行动。王经堂的太太每逢出去打牌就带着她,教她如何接待客人,如何侍候那些官老爷们,甚至连如何坐汽车开车门,一些细小的事情都教给她,说女人家就是学会这些才能讨得老爷们的欢心。桢英听在耳里,恨在心里,真想啐她一口。尤其使她厌恶的,是她接触的一些老爷们,那种装腔作势的派头,见了女人那嬉皮笑脸的下流气……她恨不得立即插翅飞掉,可是,想到家里欠下了王经堂那还不完的租子,爹娘弟弟受着饥饿的折磨,就只好耐着性子待下去。
一个月过去了。有一天,忽然王经堂的太太告诉她,要她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爷结婚。她笑眯眯地恭喜她,说她过去后,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别说她爹妈跟着享福,就是五爷也跟着沾光……桢英没等太太说完就火了,捏紧拳头把桌子一擂,茶壶茶碟一齐跳起来。
“原来你们安的这号心啊!”她怒不可遏地说,“我不去,要去你去,我要回家!”说完转身就走。
“哟——脾气可不小!”太太把眼一翻,“你认为五爷花那么多的大洋,把你弄来当太太养活的?告诉你,趁早给我乖乖的,要是不识抬举,哼!五爷可不是好惹的。”
桢英气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找不出更出气的字眼来骂她一顿。她把太太往旁边一推,抬腿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王经堂一步闯了进来。
“往哪走?回去!”他脸上的假慈善完全不见了,摆出一副凶恶狰狞的面孔,手里握着小手杖,直逼向桢英,“回去!给我回去!不然老子揍死你。”
“打?好哇!”桢英心里一动,闪出一个绝望的念头,“逃不出去了,好吧!拼了这条命和他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死了倒也落得痛快干净。不过,苦了爹娘和弟弟了……”想到这里,桢英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暗暗哭道:“爹娘啊!闺女不能孝敬您了,望您二老多多保重,养活两个弟弟长大成人,给女儿报仇吧。”她后退了几步,对着王经堂恨恨地骂道:“骗子!狼心狗肺的下流胚,闪开,让我出去!”
王经堂是保定军校的学生,毕业后在汤玉麟属下当过排长,是个非常善于奉承上司、迎合潮流的家伙。有一次他发了一笔洋财,带了一包大洋回家去给他父亲祝寿,可是老太爷却把大洋丢到天井里:“我要你这点钱吗!要你做高官,要你发大财,几辈子享用不尽。”王经堂接受了老子的遗训,想尽办法钻营。可是干陆军有生命危险,必须想法既做官又丢不了脑袋。他四方奔走,挖空心思,上司喜欢钱给弄钱,喜欢女人给弄女人。如此,他官运来了。少尉排长当了北平的上尉警官,警官一跃而为警察局分局长了。在这期间,他参加过蒋介石的庐山集训,参加了国民党特务组织“CC”,成了国民党的亲信。给上司弄女人他不止一次了,那些可怜的姑娘要是不从,就往妓院里一卖,捞一笔不小的款子。这次他把桢英千方百计地弄到手,满想送给上司取得欢心,又可以官升一级,不料想,却碰着这样一个倔强、野蛮的丫头,竟敢放肆地骂他。他恨之已极,举起手杖朝桢英劈头打去。桢英一闪身用左手将手杖接住,趁势往怀里一拉,当胸给了他一拳。王经堂做梦也没料到,这个姑娘竟能动手打人,而且这一拳又是那样的沉重,打得他连连后退,跌倒在墙根下,连茶几子都被压倒了。才想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椅子又从桢英手里飞了过来,击中了脑袋。
“来人啊——这野丫头打老爷了。”太太躲在沙发后面,撕破嗓子喊起来。
桢英拔腿要跑,门口冲进两个警察挡住了去路。她急转身,抓起茶壶、茶碗、花瓶……所有屋里的摆设都成了她的武器,像流星一样飞向门口,打得两个警察抱头护脑,干着急进不来。霎时间,陈设考究的房间打得桌仰椅翻,乱七八糟。就在这时,王经堂醒了,偷偷地爬到桢英身后,抓起一个酒瓶子,朝她的后脑一击,桢英昏倒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桢英醒了,觉得身子乱晃动,像驾了云似的。睁眼一看,自己躺在一辆卧车里,马达呜呜地叫着,车外的路灯,一闪一闪地向后退去。身旁坐着一个黑兵,正在和前面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低声说话:
“你可要小心,这野姑娘好看不好吃,她会把你的嫖客们打得不上门了。”
“我才不怕呢,趁她没醒就捆起她来,先揍她个腿瘫胳膊折,叫她知道老娘的厉害,然后给我乖乖地接客。”
桢英明白了,他们把她卖到妓院里了,心想:“跑吧!跑不了,摔死也好!”她望了望车门,偷偷握住门把手,格登一声车门开了。桢英纵身一跳冲出车去,身子在地上滚动了两下,四肢一摊,不动了。那个黑兵一伸手没拉住,急忙命令司机停下车子,钻出车来,跑到跟前一看,见她七孔流血,嘴里冒沫,看来是死了。
深夜,北平的一条阴暗的马路上,静得使人恐惧,那辆黑色的卧车,掉过头来驰过尸体,消失在黑影里。
光阴似箭,卢沟桥事变那年,大宝十八岁了。这年冬天,共产党八路军来到了冀东,也来到了靠山镇,发动群众,建立抗日根据地。大宝和父亲参加了抗日自卫队。因为王经堂在北平当了大汉奸,政府没收了他的房屋和土地。王经堂恨透了靠山镇的人民,一九四一年秋天,他带着二鬼子跟随日本兵洗劫了冀东根据地,也洗劫了靠山镇,惨杀了成千上万的大人和孩子。第二年大宝参军了。
往事似流水,记忆犹新。乔震山在即将和亲人见面之前,心里悲喜交集。
靠山镇里的灯光,从树林的枝条间透出来,像萤火虫一样跳动着。街道上传来人们的喧哗声。大车进了村子,街道的侧面跑出四连的通讯员小李。
“我们连长在哪里?”他迎着为首的一辆大车高声喊着。
“哪个是你们的连长?”
“我问我们乔连长。”
“那不是吗!”赶车的同志把头一歪,“瞪着眼瞎张罗!”
小李听他一说,才发现连长从后面车上跳下来,赶紧跑过去,接过乔震山的背包,“连长,好些了吧,指导员老早就要我在这里等你。”
“部队住下了?”乔震山边走边回头问小李。
“早就住下了,我们已经开过晚饭。”小李说话挺快,乔震山几乎没听明白。
“连部住在哪里?”
“不远,就在东头一家姓孙的老大娘家里。她家还有一个小伙子,挺好,给我们把炕烧得挺热乎。”
“房东家里还有什么人?”乔震山又问。
“没啦。”小李瞪着两只机灵的眼睛,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老头,是不是?”
“老头?”小李想了想答道,“没见呀!”
“连长,我们回排里去吧?”后面上来刘吉瑞和温明顺。
“去吧,把温明顺交给你们排长,好好休息。”乔震山说着和小李走了,没走几步迎面碰着团司令部作战股的杨股长。
“老乔,怎么回来了,你的伤好了吗?”
“好啦!”乔震山笑眯眯地说,“不好咱能出院?”
“你这是好啦?”杨股长指了指他的绷带。
“别打烂砂锅问到底啦,说真的,杨股长,我们任务明确了没有?是先打北平吧?”
“好家伙,开小差回来的,团长知道了,不叫你再回去才怪呢!”杨股长笑着指了指他的鼻子,打着哈哈走了。
乔震山在前面拐弯抹角地一直朝他的家走去,越靠近家,心跳得越厉害,步伐也越快。小李在后面紧跟着,觉得很奇怪:连长来到这么个新地方,天黑得对面不见人,怎么竟能像熟路一样径直向连部走!他诧异地问道:“连长,这地方你来过?”
乔震山没放声,只管低着头走。
小李非常知道连长的脾气,问头一句他不回答,要再问第二句呀,准没好话讲。小李要看看他到底能走到哪里去。真怪呀!连长毫不犹豫地进了大门,来到院里,一直朝北屋西间里走去。
“妈,你好?”连长跨过门槛,朝着坐在炕头上的孙老大娘问了一声。
小李愣住了。正在屋里说笑的通讯员、司号员也愣住了,老大娘的笑脸刷的一下板起来,瞧着进来的人,老半天才梦呓似的说:
“你,你是……”
“我是大宝,妈!你,你好!”连长的声音有点颤抖了,最后的几个字几乎听不见。
“大宝!”老大娘忽然叫了一声,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连长,一动不动,“大宝,我的孩子。过来,娘好好地看看你。”
乔震山抢前一步,老大娘两手扶着他的肩膀,仰着脸,泪包着眼珠,左看右看,哇的一声伏在连长的胸前哭了,“我的孩子!你,你可……回来了。”
小李这才明白了,他向还在发呆的通讯员、司号员打了个手势,就悄悄地一起溜走了。
“妈妈,不要哭,我这不回来了吗。”声音很激动,“这回穷日子快过完了,应该高兴了。”
大风雪在屋外呼啸着,窗户纸哗啦哗啦作响。
孙老大娘仰脸看着儿子,心里悲喜交织,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她伸手摸摸儿子的脸,摸摸包着绷带的头,还有那吊着三角巾的胳膊。
几天来,孙老大娘听说在东北作战的第四野战军要进关,老人家的心,多么盼着这一天啊!这天果然来了,而且她家里住上了解放军,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吃晚饭时,二宝跑回来说:“娘,秀珍家里住着一位团长,这人挺和气,他应着给我找哥哥,还说我的模样活像四连长,——就是小李的连长。”孙老大娘半信半疑地说:“别瞎说,那么巧。”口里虽这样说,心里可盼着。她想:“也许是真的?”现在,儿子真的站在面前了,像做梦一样。说什么?只有用喜悦的眼泪、激动的静默来表达她满腹的辛酸、无限的悲痛和六年来对儿子的思念。
乔震山紧挨着妈妈坐下,借着灯光端详着老人,只见她鬓发皆白、满面皱纹了。然后他又环视着屋子,看样子是重新盖过的:新糊的顶棚显得特别光洁,墙壁粉刷得雪白,上面贴着两张“年年有余”的年画。屋里的家具虽然很简单,但是不太旧,不用问,这是土改后分到的。
“妈,姐姐没消息?”
“没有,十多年了,一直没个信。”妈妈悲痛地长叹一声,“现在要是你姐姐在,说不定我早抱上外孙子了,可偏偏姓王的那个婊子养的给弄没有了!”
“二宝呢?”乔震山为不使妈妈过分伤心,改口问道。
“和秀珍上夜校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老人家用袄襟擦擦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二宝这几年可真出息了,你记得不?他今年十八了,还是个民兵小队长呢。”
“秀珍是谁?”
“噢!她是西头老李家的姑娘,你弟弟的对象,还没过门呢。这姑娘的脾气有些像你姐姐,常到咱家来照顾我,我一直拿她当亲闺女待。以前,你爹多么喜欢这姑娘啊……”说到这,忽然住口了,长叹一声,瞧了瞧儿子,好像有什么事怕儿子知道。
乔震山琢磨着妈妈的言词和表情,忽然一个不祥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莫非父亲……”他真不敢再想下去,生怕他的猜测成为事实。
“爹呢?”乔震山终于脱口问道。
老人家再也忍不住了,嘴唇忽然严峻地紧闭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终于声泪俱下地把老头子被杀害的经过告诉了儿子。
一九四五年秋天日本投降后,北平城的汉奸队伍原封没动地被国民党反动派改编成“国军”,王经堂不但没受到应有的惩办,反而摇身一变,成了蒋介石驻北平部队的少将处长了。这年冬天,王经堂乘蒋介石的精锐部队——新一军、新六军、五十二军向东北大举进攻之际,乘华北人民解放军主力正在张家口一带作战之际,乘冀东人民解放军出关作战之际,他带着北平的反动军队也穷凶极恶地向冀东进攻了。他继承了日本强盗的“三光政策”,在蓟县、遵化、玉田一带放火烧了八十三个村镇,方圆几百里大火熊熊、烟雾弥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连燕山岭上的长城都被烟气遮得雾沉沉的。
那时二宝当民兵,和村支书李大叔带着民兵配合着县大队,掩护乡亲们向北山里撤退。乡亲们满山遍野地跑着、喊着……敌人一队骑兵,向逃难的人们迂回过来。
“爹——快走!”二宝一面射击掩护,一面向正在大路上埋地雷的父亲高声地喊着。
“往哪跑!就在这里和狗日们拼了!”二宝爹用愤怒的目光望着被子弹打倒的乡亲们,望着被滚滚的烟火吞没了的村庄。
“爹——唉!你啊!”二宝喊声未落,敌人的炮弹在他的周围爆炸了,霎时间一堵厚厚的烟墙把他和父亲隔开了。
正在这时,李秀珍持着枪,穿过炮火的浓烟跑了过来,她满脸是汗污,趴在地上,气喘喘地说:
“二宝,快走!李大叔叫你撤退。”她看看二宝还在一枪一枪地射击,她急了,一把抓住二宝的肩膀,往身前一拉,两个人一块滚下了山坡,顺着山沟爬上了另一个山头。
天近黄昏,敌人停止了进攻。二宝和秀珍在逃难的人群里找到了两家的妈妈,可是两个人的父亲却都不见了,他们找遍了人群,找遍了民兵的队伍,连个影子也没有。
“爹准是……”二宝呜咽着说,“我亲眼看见他被敌人骑兵圈了进去。”
“我爹呢?”秀珍把短发一甩,愤愤地说,“从家里跑出来压根儿就没见!”
两个人,往满盖着雪的山坡上一坐,谁也不说话了。
夜间,西北风吹着黑压压的山林,呼呼乱响。黑影里逃难的人们点火取暖,一个个泪痕满面、披头散发,时有凄厉的哭声传出——大人在哭着失散了的亲人,小孩哭着喊冷:“妈!冷,冷啊——回家吧……”
二宝的妈妈全身哆嗦着,搂过坐在身旁的二宝,眼望着被大火映红了的半边天,“回家?”她想,“回哪个家啊?孩子们的家都没有了,畜生们把它给烧了……”于是,天边的红光在老人的泪眼里模糊了。
三天以后,冀东军区的部队在遵化一带消灭了敌人一个团,在靠山镇行凶的王经堂大概也察觉到不妙了,带起队伍惊慌地滚蛋了。
逃难的人们抱着冻僵的孩子,扶着奄奄一息的老人回家了。天哪!靠山镇烧了整整一条街,屋框里的余烬还在吱吱啦啦地燃烧着,冒着缕缕的白烟,发散出刺鼻的焦臭气味。
“这是什么!”有人惊叫了一声。在街南头东侧的一间烧塌了的房子里,发现满屋子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人们哄的一声围了上去,放开嗓子哭了。
二宝和秀珍各自扶着痛哭着的妈妈,满街走着找父亲,最后,在王经堂的大门前,四棵白杨树上找到了秀珍的父亲,他被一把刺刀当心钉在树干上,没有了眼睛、鼻子和耳朵,只剩下几个血窟窿。秀珍的妈哭得死去活来。其他的树上也用铁丝串着四五个人,这些人被火烧得焦头烂额了。可是,就是没有二宝的父亲。
“他到哪去了?也许逃出去了。”二宝高声喊着,“爹!爹!”到处寻找。
一个幸免于死亡的老大娘迎着喊声走来,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悲伤和愤怒。她亲眼看见王经堂把二宝爹杀害了。她说:王经堂狞笑着逼着二宝爹招出共产党员和军属在哪儿,二宝爹吐了他一脸血唾沫,破口大骂了他一顿。王经堂掏出手巾来擦了擦脸,把手一挥,二宝的爹就被拴在马后,活活地给拖死了。二宝听完,一句话没说,撒腿向村南的公路上跑去。开始发现了父亲的鞋子、帽子,然后发现一条腿,接着就是身子和头,最后找到两只捆着绳子的血胳膊。
二宝背着哭昏了的妈妈向村里走去,走进了王经堂大门前广场上的人群里。人们的哭声,立即变成愤怒的吼声:
“消灭地主头子蒋介石!”
“逮捕王经堂——报仇!”
“告诉我们子孙万代,永远记住这笔血债!”
大风雪之夜,孙老大娘向乔震山哭诉了伤心的往事。最后她说:
“大宝,乡亲们说得对,要永远记住这笔血债呀!”
乔震山紧皱着两道浓眉,一声不吭地听着。
这一夜他毫无睡意,双目炯炯,闪动着仇恨的亮光。最后,捏紧拳头发誓似的说:
“狗养的,王经堂!这回打进北平去,老子不能轻饶你!”
“真的?”
“真的!”乔震山随口答应着。但是,他听这声音不像妈妈,扭头一看,呀!炕下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笑眯眯地望着他,还没等认清,两只粗壮有力的手早已把他紧紧地抱住了。
“哥哥!”
被闹声惊扰的妈妈,在炕上转动了一下。乔震山摆摆手说:
“轻点……走,咱俩到那头睡……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才。”
哥儿两个亲热地盖着一床被,高一声低一声,悄悄地说起话来……
二宝和哥哥说了半宿话,可以说什么都说了,就是有一件事,他试探了几次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他和未婚妻秀珍秘密约定参军的事。他为什么没说呢?因为他每次打算参军,都被妈妈的眼泪阻止了……可也是啊,没有父亲,哥又不在家,他参了军剩下妈妈孤单单的谁来照顾呢?秀珍更是这样,既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一个独生女怎么忍心丢下妈妈走了呢?不过这也不是最主要的,为了革命,为了打倒蒋介石,给父亲、姐姐报仇,妈妈又有邻居、亲属的照顾,倒也过得去。可是最最不好办的还是村支书李大叔,村里多少青年都参了军,他谁都同意,就是不同意他和秀珍。他不但不说服妈妈,反而一发现他们要参军,就告诉妈妈。于是二宝的妈就严厉地责备说:“你们哪里也不要去,给我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待着,不然,我不管你们是民兵还是妇女主任,一样地打屁股!”其实,二宝的妈妈从来也没动过二宝一指头。尤其秀珍,妈妈每逢见了她,恨不得放在口里含着。现在哥哥回来了,他想求他说服李大叔和妈妈,可是妈妈老翻来覆去地喘粗气,好像没睡着,怕她听见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