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春色:第一部
一九四八年初冬,中国的北方平津地区,一连下了三天大雪。那辽阔无垠的大平原,冰封霜冻的永定河,宫殿林立的北平城,以及那自古鏖兵的居庸关和八达岭,银光四射,晶莹耀目。冷风从长城外卷来,虽然凛冽砭肤,却清新宜人,真是:“瑞雪兆新春,干戈扭乾坤。”好雪,好雪!
十一月十四日下午,大雪忽然停了,西北风吹裂遮天蔽日的乌云,从金黄色的缝隙里,射出粗大的光柱,照红了整块整块的大地。这天,在冀东燕山南麓的公路上,行动着一支庞大的军队。这支铁军洪流,蜿蜒几百里,一望无际。枪筒像森林一样,在人流的头顶上闪烁着光芒;用松枝伪装着的大炮和汽车,超越过步兵的行列,碾开积雪,隆隆而过。又长又粗的炮筒,威武地伸向寒森森的天空,随着汽车的颠簸,发出沉重的铿锵声。
公路上满是步兵,汽车走走停停,着急地鸣着喇叭。
“部队靠右边走,靠右边走!”指挥员站出队列,大声地下达口令,给炮兵让路。
公路闪出来了,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开过去了;车轮扬起了带沙土的雪块,飞溅在步兵战士的身上。
“当炮兵不坏啊,屁股上冒烟哩!”一个满脸汗水、扛着机枪的战士,仰起滑稽的笑脸,向汽车上瞧了瞧。
“对不起,同志,这玩意我们不能扛着走啊。”炮兵战士把钢盔向脑后移了移,露出一排白牙,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大炮。
说话间,汽车小心翼翼地拐了弯,下了公路,向远远的村庄驰去。
不知在哪条公路上,战马长嘶了一声,透过晴空,向旷野里飞去。
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一支先遣兵团,从东北开进了冀东根据地。战士们,这些仿佛精选出来的壮实小伙子,个个精神充沛,红光满面。十天以前,他们还在东北的辽西战场,鏖战了五十多天,消灭了蒋介石锦州地区的全部精锐军队。炮筒还发热,步枪还烫手,战士身上还带着辽西战场的泥土,就又跋山涉水,越过长城,行程一千二百多里,浩浩荡荡开到华北来。可是他们还穿着单军装,冬装还在东北远远的后方。后方,野战军的后勤部队也在兼程前进,日夜奔忙。中国的解放战争已到了决战阶段,形势发展得是这样快!
军队像暴雨后的江河一样,那无尽的钢铁、人流,沿着新修的公路,向长城山区的西方,汹涌澎湃地挺进着。
公路旁,每一个村庄,每一条街道,都聚满了欢迎入关队伍的老乡,挤得像人海一样。人群的前面,桌子上摆满了茶水;人群里,沸腾着一片锣鼓声,爆发出一阵阵激动人心的口号,像春雷滚动,响彻天空。墙上,树上,还有路口新扎的牌楼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大字标语:
“欢迎第四野战军进关打胜仗!”
“消灭蒋匪帮,解放全中国!”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小伙子们轰的一声,挤进了队伍,抢着帮战士扛机枪、背背包,非送一程不行。他们着迷地抚弄着机枪、大炮:
“同志,这都是打仗得的?”
“当然啦,谁不知道蒋介石是我们的‘运输大队长’!解放战争才打了三年,就给我们全部换了装。”
姑娘们取下毛茸茸的头巾,给战士们擦脸。战士们面红耳赤,腼腆地笑着,躲闪着,不知怎么说才好:“谢谢同志,不用……谢谢,我自己来……谢谢。”
“不用客气,同志……瞧您多辛苦啊!”
步兵、骑兵、马车、汽车,不断地从乡亲们面前通过。机器的轰隆声,武器的铿锵声,战士的脚步声,老乡的欢腾声,汇成庄严雄伟的交响曲,向着平津战役的前方流去。
一小时后,晚霞返照,军队宿营了。在遵化、蓟县、三河、玉田一带,差不多每个村镇都住上了军队。
靠山镇住着一个步兵团,大街上人来人往,战士们和老乡抬铺草,背马料,到处是一片亲切的喧笑。团司令部里,通讯员、警卫员在忙着打扫院子,帮房东担水;参谋们忙着挂地图,给各营下达宿营命令。
团长周国华正在阅读师部发来的通报:
……我野战军主力上月二十七日于新立屯、大虎山、黑山一带,全歼敌廖耀湘兵团,本月二日又乘胜攻占沈阳,至此,东北全部解放……
“报告!”师部电话员冒里冒失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农民打扮的小伙子,背着一捆电话线。
“才来啊!”作战股长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
“就我一个人干……”电话员边架电话边说,“要不是这位老乡帮忙,现在也来不了。”
作战股长没说什么就忙别的去了。作战参谋却急急忙忙地走过来,抓起听筒,迅速地转动摇把,电话机发出细微的吱吜声。
“喂!你是鞍山部吗?好——请等一等。”他用手捂着送话器,抬头向团长请示,“师部电话接通了,团长有事吗?”
“报告师部,我团全部到齐,现已宿营完毕,详细报告随后送去。”周国华说到这里,一扭头发现站在门旁的那个年轻的老乡。
“他是谁?”团长走过去向电话员问道。
“这村的民兵。”电话员立正答道,“帮我拉电线来的。”
周国华把两道黑而秀气的眉毛微微一皱,用责备的目光瞪了一下电话员,仿佛说:你怎么把一个不认识的人带到作战室里来!
“你姓什么?”团长用盘问的口气向那个年轻的老乡问道。
“姓孙,我叫二宝。”
“是民兵吗?”
“是。”
“家里有什么人?”
“妈,我,还有哥哥,他参军了没在家。”
团长周国华闪动着一双智慧的眼睛,一直在打量着二宝;见他那朴实的外表、聪明的脸庞,觉得这小伙子挺惹人喜欢。周国华脸上立即平静而温和了:“你哥哥叫什么名字?在哪一部分?”
“他叫孙大宝,在哪一部分我可不知道。”二宝答道,“反正他四二年参的军,四五年随部队到东北去了。那时候他当排长。也许这次会和你们一块回来。我妈妈想得要命,整天叨念。”
“你想不想?”团长故意问道。
“我?”二宝的两只大眼睛眨了眨,像是没听明白,又像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那还用说。”
“唔,原来是这样。”团长的嘴角上含着一丝微笑,回头对作战股长说,“老杨,你看他像不像四连长?”
“有点像,可是四连长不叫这个名字。”作战股长端详着二宝笑了笑,“我们这里的干部有不少是冀东人,可以打听一下。”
“对,你想办法给他查一查。”团长说着从大衣口袋里取出烟来吸着,然后对二宝说:“不用着急,小伙子。要是一块来了,一定给你查着。你在哪里住?”
“就在村东头第一个胡同里。”二宝睁大了眼睛,他那圆圆的脸上显得特别开朗,“谢谢团长,要是你真给查着,那我妈该多高兴……”
二宝和电话员一块往外走时,回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团长,然后愉快地走了。
周国华站在地图前,大口地吸着烟,一缕缕的青烟在他的头顶上缭绕着。他的目光一会儿在北宁沿线上打转;一会儿又在塘沽地区掠过;最后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北平附近,用手量着靠山镇到北平和天津的距离。显然,周国华在猜测着上级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伏在地图上静静地观察了许久,把吸剩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踏灭。
“杨股长,”他离开地图走向作战股长,“你派个参谋,把地图上所有敌人占领的地方都标一下。今后我们就要在这些地区作战,这件工作最好今天晚上就完成。还有,北平西北方向到张家口这一带的地图,什么时候才能发来?”
“师司令部指示,那一带地图我们没有。他们和军部联系过,据说这几天华北野战军要派人送来。”
“再请示一下,必要时我们可以派人去拿。”
傍黑,室内光线渐暗,窗纸忽然发出沙沙声。
“外面又下雪了?”团长推开风门一看,院子里雪花飞舞,风吹树梢呼呼作响。他回头问:“冬装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我们在锦州出发时,听说军后勤的汽车连已经到后方拉去了。”杨股长回答说。
军部的汽车连到后方去拉了冬装,回到锦州,部队已经走了五天了。他们当天晚上就又出发赶部队,在公路上跑了一夜,天亮时汽车停下来检查机器,准备白天继续前进。这时,从公路旁的大路上走来一个军人,中等个子,长得挺棒实,帽檐底下露着绷带,左胳膊用三角巾吊在胸前。他昂首挺胸,迈着大步,走得挺快,朝着汽车急急地走来。为首的那辆汽车上的司机,老远就认出他是连长乔震山。
“乔连长,你怎么在这里?”
“昨天从医院出来,天黑在村里宿了。”
“你好啦?”
“好啦!”乔震山乐洋洋地说,“你们到哪去?”
“还用说吗,进关,赶队伍去。”司机同志一面摆弄机器一面答着。
“什么时候走啊?”
“马上就走,上车吧!”
“我给你开吧,同志?”乔震山一见汽车,手就发痒。在东北作战的初期,每逢打了汽车,由于没人开都烧了,当时他心里真不舍得。后来就决心学开车,最后到底学会了,不能说开得顶好,反正可以开着在公路上跑。
“算了吧,我的连长。”司机同志打着哈哈说,“你那两手留着打仗用吧,开长途可不是闹着玩的。”
汽车开动了。乔震山爬上车厢,见一个战士背靠驾驶室坐着,低着头在打瞌睡。
汽车奔驰在辽西大平原的公路上,银灰色的山峦、寂静的村庄、白皑皑的田野,不断地从乔震山眼前掠过。几天以前,这里还是炮火连天的战场,现在却变成了大后方,永远属于人民了。乔震山未来的里程,也将像现在一样,眼看着永定河、黄河、长江、珠江从他的面前掠过。他想到这里,不禁心旷神怡,亮开嗓门唱起西皮倒板来:
催马加鞭,往前奔……
“喂!同志,小点声好不好?”同车的战士被惊醒了,没等他唱完,就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
“怎么,你不愿听么?”
“不能说不愿听,反正心里不大舒服。”
“原来这样,”乔震山笑了笑,“真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温明顺。你笑什么?”
“多会儿参的军?”
“去年冬天。你问这干啥?”
“我说你呀,既不明也不顺。进关作战,解放全中国嘛,谁不高高兴兴,可你呢?还心里不大舒服,我看你啊,嗯,很危险。”
“干吗这么说?”温明顺不高兴了,“危险什么?我温明顺从参军以来,哪次作战含糊过?”说着把裤腿一扯,“难道这是狗咬的?可不能从门缝里看人!”
乔震山瞧了瞧他,有趣地笑了,摇摇头没说什么。
车上的乘客,随着里程的增加越来越多。这天下午,上来一个身材不高的小伙子,刚放下背包,车子开动了,他一个屁股蹲儿坐在背包上,一闪眼失声喊道:“是你呀,连长?”他紧紧地抓着乔震山的手,“你怎么出院了,大夫同意吗?”
“他不同意我可同意!”乔震山得意地笑了笑。
这小伙子是四连的一班长刘吉瑞。他的家离这里不远,前天部队从这里经过,指导员把他找去说:“刘吉瑞同志,家去看看吧,代问大爷、大娘好!”今天他要去赶队伍了,碰巧,遇上了汽车连。
刘吉瑞和连长一见面,兴奋无比,纵声畅谈起来。同车的人受了他们的感染,也开始了轻松的谈笑,充满了欢乐和幽默。惟有温明顺,用惊讶的眼光不断地瞟着乔震山,一言不发。
“他是连长?”他想,“糟糕,我先头对他说了些什么?嘿!像个傻瓜似的。”
“不过,我可不是和大夫吵嘴出院的,刘吉瑞。”乔震山又接着说,“前天总部有一位首长到医院去看我们,他给我们做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报告。”
“那位首长怎么讲?”大家哄的一下把乔震山围了起来,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
“别急,同志们,听我讲嘛。”乔震山推开伏在他肩上的人,“首长说,蒋光头锦州战役一结束,他从葫芦岛跑回南京,情绪非常不高,忽然,他想到,不好!”
“咋的?”战士们齐问。
“咋的?嗨——”乔震山接着说,“这一点嘛,他算猜对了。我们消灭了东北敌人后,下一步该轮着华北了。这一百来万军队一进关,那就够他呛的!所以蒋光头就慌了。他想不如趁我们还没进关,把华北他那六十来万军队撤回江南,保存实力,以后重打锣鼓另开戏,下一步再说。”
“呀!北平敌人要跑吗,连长?”
“我们要赶快进关去挡住,消灭他。”
“首长怎么说?”
“对,当时我们也是这么说,可那位首长却劝我们说:‘不要着急同志们,把伤养好,打仗的机会今后多着哪。敌人还不会跑得那么快。因为,他们有个错误的估计,估计我们完成了辽沈战役以后,起码要整训三个月才能进关。岂不知,我们党中央毛主席早就计划好了,在山东、河北战场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又命令西北野战军、华北野战军,还有我们,赶紧向平、津、张地区靠拢。因此我们东北野战军抽出两个军组成一个先遣兵团,先一步进关,后面野战军主力现正在收拾辽沈地区的敌人,不久也要进关……’”
战士们没等乔震山说完,情不自禁地喊:
“好!英明,伟大!”
“对,当时我也这么想,”乔震山说,“伤病员都急着要出院,大夫批准了不少,可就是不同意我出院,后来我就不理他了。就这么着——来啦。”
“嗬,连长开小差出院的。”战士们哗的一声笑了。
“别瞎说,干吗开小差。”乔震山笑着说,“紧跟毛主席的战略决策嘛,谁不举双手赞成,可有的人就不咋的。”说着,笑眯眯地瞟了温明顺一眼。
温明顺听得入迷,忽然被乔震山最后这句话所触动,刷的一下,脸红了。
“你是哪部分的?”刘吉瑞见他面色忧闷,随口问道。
“暂时没有部分。”温明顺把脸一沉,咕噜了一声。
“这是什么话?”刘吉瑞觉得奇怪了,“闹了半天连个部分都没有哇!那你这身军装哪来的,偷的?”
全车人哄然大笑,也随着开起玩笑来:
“准是个混子,要不也是个开小差的。”
“也许有点精神病,找卫生员治一治吧!”
“掉队的吧?难怪情绪不高。”
温明顺可认起真来,他怒不可遏,板着脸,赌气似的一声不吭。他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心里充满了烦恼。
他在锦州战役中受了伤,出院后,部队刚好在前一天晚上从这里出发了。他怎么也打听不着自己部队在哪里,有的说往东开拔了,有的说进关了,谁知道往哪里走了?这时,迎面开来一辆汽车,他伸手挡住了,问道:“同志,你是哪部分的?”司机同志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军部的,上来吧同志,咱们进关了。”他没问三七二十一就爬了上去。“好啦,我们军部的汽车,到军部再说吧。”心里一痛快就睡着了。醒来和司机一谈,才察觉这不是自己军的车子,要下车吧,已经走了这么远,下去怎办?不下车吧,没有介绍信到别的单位,人家不要又怎么办?他哑巴吃黄连心里苦。
温明顺把全部心事告诉了大家,长叹一声,又把头低下。
“喂,别难过,伙计!”乔震山笑眯眯地碰了他一下,“没地方去跟我走,到我们连里,大伙准欢迎你。”
“对,”刘吉瑞接上说,“咱们那连,不是对你吹牛,谁不知道英雄第四连!”
温明顺仔细看了看连长乔震山,他的脸是那么纯朴憨厚,两道黑眉毛底下的大眼睛严肃而又闪露着智慧。温明顺转悲为喜,“行,就跟你们走吧。反正都是自己的军队,在哪里也是干革命。”
刘吉瑞高兴了,凑到温明顺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小伙子,到了目的地,你就到我们那个班好啦。我这班长当不好你尽管批评,没问题。以后到连部,请连里写封信给你们单位,把情况说明就得啦。”
两天以后,汽车沿着弯曲的公路奔驰在高山峻岭上,机器吃力地吼叫着,转眼间汽车在两山之间的一个豁口上停下来。乔震山转头一看,两侧的山上,屹立着古老的城堡。大家跳下车,直向山上奔去。他们站在长城上,手扶着城垛口,眺望着这两千年前祖先们建成的奇迹——万里长城。举目所及之处,黑黝黝的长城起伏在群山之上,耸立于云霄之间,连绵不断,消失在天陲线上。
乔震山在抗战时期,曾随部队在长城内外和敌人周旋。长城,在他的眼里也不算陌生了。一瞥之后,他向大家说:“同志们走吧,赶路要紧,不然人家打北平,我们就赶不上了。”
大家正要下山,忽然一个战士喊道:
“嘿!谁在这里写的标语哎!”
大伙扭头一看,果然发现城墙上用石灰水写了几行字。
“这哪里是标语,净瞎张罗!”几个战士同声说。
刘吉瑞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反正不是标语。他着急地说:
“走吧,不懂看它干啥!”
“哎,别忙,这字像是我们团长写的。”乔震山站在一块卧虎石上,不眨眼地瞧着。
“对,”刘吉瑞说,“团长当年是北平的大学生,他写的准有道道。连长,你念来听听!”
“念是可以,就是讲不大透。”乔震山微微一笑,清了清喉咙,慢慢地念起来:
巍峨燕山岭,
岭岭舞长城;
叠嶂插青天,
蜿蜒西南行。
南瞰平津原千里,
北眺冀察山万丛。
山万丛,起劲风,
扫尽千年坐地虎,
斩绝万代恶苍龙。
念完,战士们不讲自明,纷纷嚷道:
“嗬,这诗到底比标语味道厚实。”
“咱们团长还真有两下子哩!”
汽车又轰叫起来,向山下开进了。当乔震山他们到达师部驻村时,暮色已笼罩着大地了。
师部在这个村里刚设营完毕,空场上停着不少的马车。饲养员在忙着铡草喂牲口。
乔震山在师司令部报到时,给指导员郝平打了个电话,郝平告诉他:连部和团部都住在靠山镇。
“靠山镇?”乔震山心里一怔,“真巧,住在我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