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在前人影响笼罩下的文言小说
从道光二十年(1840)至同治十年(1871),这三十二年间外国资本主义列强接连两次入侵中国。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结局,是中国锁闭的国门被炮火强行轰开;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甚至占领了中国的首都北京。在这期间,还发生了声势浩大的太平天国运动和捻军运动,战乱遍及大江南北。接二连三的政治大变动使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在当时文言小说或通俗小说的作品中,却是很少看到对这些社会大变动及其影响波及的描写,也几乎没有深入思考这些变化本质的内容。历史已跨入了近代,但小说创作的发展却显示出一定的滞后性。
在这三十二年里,目前所知新问世的文言小说约二十种左右,若概括而言,这些作品的创作动因、取向等都一如嘉庆朝以来的状况。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仍被笼罩在《聊斋志异》与《阅微草堂笔记》的影响之下,但对这两部作品集的态度却又有明显差别。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用传奇法志怪,鬼神故事变幻莫测,却又能深刻地反映现实生活,人们对作者高超的艺术表现力深表佩服,同时又感到自己力有不逮,无法企及。因此尽管各人创作难以避开其影响,可是艺术上直接追随蒲松龄的却是较为少见。多数人有意模仿的对象是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该书长处诚如鲁迅所赞:“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同时其缺点也十分明显,即“过偏于议论”,原因是作者“不安于仅为小说,更欲有益人心”。可是鲁迅所批评的缺点,却颇合当时好作小说或杂著的士人口味,他们甚至以此为正宗,故而仿效者纷纷。
道光末年俞鸿渐《印雪轩随笔》的写作,就是全然仿效《阅微草堂笔记》的典型例证,他的学生汪俭为此书作序时就写道:“先生于近世小说家,独推纪晓岚宗伯《阅微草堂五种》,以为晰义穷乎疑似,胸必有珠;说理极乎微茫,头能点石。”这一论述其实是沿袭俞鸿渐自己的评价,他在该书的卷二中曾对《聊斋志异》与《阅微草堂笔记》二书作了比较分析:
《聊斋志异》一书,脍炙人口。而余所醉心者,尤在《阅微草堂五种》。盖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缋,未脱唐宋人小说窠臼。若《五种》,专为劝惩起见,叙事简,说理透,垂戒切,初不屑屑于描头画角,而敷宣妙义,舌可生花,指示群迷,头能点石,非留仙所及也。
称《阅微草堂笔记》优于《聊斋志异》,这见解在今日似乎难以理解,但在当时的士人中,特别是较上层的士人中却颇有市场。他们的看重乃至偏爱有其原因,因为该书“专为劝惩起见,叙事简,说理透,垂戒切”,与他们著书立说的宗旨相合拍。这也难怪梁恭辰会在《‹劝戒近录›自序》中写道:“初读河间纪氏之《阅微草堂笔记》,辄怦怦于中。”高继衍撰写《蝶阶外史》时定下“不颠倒是非”、“不摹绘横陈”与“不诬蔑”等原则,并向读者交代立规的依据:“盖纪文达公著书之旨如此”。心目中的楷模只此一家,于是创作时取材的标准也由此而决定。对劝戒主旨的执着,自囿于理学的探寻,以及对信而有征准则的追求,使他们的作品中羼入的议论、考辨与杂录占了不小的篇幅,他们对此似乎还甚为得意,但在今日看来,这类内容自然应排斥于小说之外。这一类作者往往是家境优越,无衣食之累,或功成身退,林泉怡性,同时著书录朝廷遗事、士大夫笑谈。仕宦经历会使作者动笔时关注“济时之要务,警俗之苦衷”,但总体而论,颇似年老时撰写回忆录,且无全书的规划,只是随手因事载录,积累到相当规模时再按内容分若干大类,各类中那些条目的排列并无内在的结构,故后人称之为笔记小说。梁章钜曾官至广西巡抚与江苏巡抚,他致仕后撰写的《归田琐记》可作这一类的代表,而其《浪迹丛谈》十一卷同是多叙旧事、见闻,记游迹,间辑小说内容。梁章钜之子梁恭辰也撰有《劝戒近录》等作,他曾任温州知府,创作明显地延续了其父的风格。
不过,其时仿效《聊斋志异》者也有,朱翊清《埋忧集》中一些作品可算是代表,此书首篇《穿云琴》就是一篇典型的传奇。故事述康熙间有位勾曲道士名忘筌,他酷爱琴,“遇良材,必重价购之,至于典质不倦。”他听说徽商吴畏龙有同好,家中“蓄琴颇富”,便带了把古琴前去拜访。他在吴家看到一把旷代古琴,愿以自己的古琴相换,甚至再出五百两银,但都遭到拒绝。忘筌不死心,“赁居一僧寺,誓不得琴不返”。后来资用将竭,而琴终不可得之时,夜晚竟有女子入室,以身相托,并促忘筌与她急速离去,保证他今后自会得到古琴。故事的中心是古琴,但忘筌未得古琴竟已和美女离去,正当读者疑惑接下来故事该如何发展时,戏剧性的情节在忘筌返家途中发生了:
中途入一村店沽饮,先有一道者在座,筌揖与谈,理致玄远,遂邀共饮。女避去。道人密语曰:“君相随少尼,非人也。今夜共枕时,某于门外作法,君当紧抱勿释。”如其言,果得一琴,即商所宝藏者也。大喜,持示道人,道人曰:“此杨贵妃遗琴也,传至南宋理宗,曾以殉葬,后为杨琏真伽掘得,非君不足当此物。亦见古今神物,必不终沦于俗子手中,然君亦不可复至劳山矣。”筌乍闻,恍若梦醒,遂起再拜,携琴入终南山,不返。
古琴、美女合一,如此布局虽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且正合其时士人的旨趣。此篇重在传奇,且通篇无劝善惩恶的说教,格调与《聊斋志异》有相通之处。其实,朱翊清的创作是有意在仿效蒲松龄,卷一《钟进士》开篇处的叙述,显示了这种创作上的联系:
平湖钱孝廉,某中丞公臻之子也。以赴选入都,至通州,日已暮,寓舍满矣,惟屋后楼房三间,相传向有狐妖,无敢宿者。钱欲开视,众皆以为不可,钱笑曰:“何害?余向读《青凤传》,每叹不得与此人遇。果有是耶,当引与同榻,以遣此旅枕凄凉。”立命启之。几榻尘封,二仆拂拭逾时,施衾枕焉。
朱翊清对《聊斋志异》的熟悉与仰慕由此可见,而他有时在篇后以“外史氏曰”的格式发表议论,也使人立即会联想到《聊斋志异》中的“异史氏曰”。
为何朱翊清如此钟情于《聊斋志异》,其创作亦竭力效仿?从他为作品写的自序中,似可寻得答案。朱翊清人生经历坎坷,曾自叹曰:“穷矣!然身可穷,心不可穷也!”他屡试不中,终身未仕,此时要实现人生价值,唯有立言一途,“于是或酒边灯下,虫语偎阑,或冷雨幽窗,故人不至,意有所得,辄书数行,以销其块磊,而写髀肉之痛。当其思径断绝,异境忽开,窅然如孤凤之翔于千仞,俯视尘世,又何知有蝇头蜗角事哉!”他最后又写道:“独是余老矣,追忆五十以来,以有用之居诸,供无聊之歌哭,寄托如此,其身世亦可想矣!因书数语,以志吾恨焉。”周士炳为该书所作的序中称:“夫先生良史才也,今乃以其饱尝世味,遍历穷愁之所蓄积出为是书。”他还说,“顾使先生之穷不至此,亦必不能成是书”,即“穷愁”的“蓄积”造就了创作的成功。穷愁著书,寄托孤愤,朱翊清的经历与思想感情与蒲松龄有相通之处,他对《聊斋志异》的效法也因此被赞誉为“纾幽愤于搜神记里,埋沉忧于故纸堆中。野史留亭,远扫稗官谰语;遒人振铎,尚余警世婆心。”
当时可归入穷愁著书类的当然并不止朱翊清一人,其创作也未必都模仿《聊斋志异》。如潘纶恩也是终身未仕,“得选盱眙司训”的任命在他死后第二年方才颁布。他撰写的《道听途说》显示出“善道俗情”、“喜笑怒骂、笔挟风霜”的特点,这显然是得益于他长期生活于社会下层的阅历。汤用中“以纯挚之性,具渊雅之才,上之既不能挥鲁戈回羲驭,留庭阴于广厦,奉鼎养于中年;次之又不能趋玉局步木天,执简螭头,飏言凤苑”,结果蹭蹬二十年,方中了个举人。注1他也可谓是穷愁著书,但所著的《翼稗编》却较偏重于志怪,同时又有心借以宣扬因果报应与劝善惩恶。至于汪道鼎,则是“雅负隽才,思以科名自奋而屡踬槐黄,辄成康了。不得已入资为簿尉”。既然仕途困顿,便着意著书以显示其才华,于是便有《坐花志果》之作。此书被誉为“救世苦心而以笔代舌,虽觉梦之晨钟,迷津之宝筏,无以逾此”。其书也是偏重于志怪,同时强调因果报应与劝善惩恶主旨十分明显。鲁迅论及这类作品时曾言:“虽尚有《聊斋》遗风,而摹绘之笔顿减,终乃类于宋明人谈异之书。”这些作家的思想感情应易与蒲松龄相通,为何创作却都偏向于《阅微草堂笔记》呢?荆履吉为《坐花志果》作序时,对这种现象作了解释:
注1周仪颢:《‹翼稗编›序》,载《翼稗编》,道光二十八年(1848)版,华东师范大学藏。
小说九百,始自虞初。汉魏以降,喜作浮夸艳异之词,造端指事,卮言日出。浮休干馔,浅而不经。齐谐诺臯,诞而无当。纵裒然成帙,无补世教。宋人则详于国故朝章,及前言往行,史家往往取衷焉。本朝竞尚蒲留仙《志异》一书,其用笔仿佛迁固,极才人之能事,所纪半属鬼狐,余亦杂以游戏,识者不无遗憾。乾隆间河间纪文达公,抱宏通淹雅之才,撰录《四库全书提要》。以儤直余晷,成《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诸书,一时风行海内。其大旨以考据辩论之作,即甚精核。非好学深思者,鲜克心知其意。惟稗官小说,自士林以迄农贾,无不雅意浏览,津津乐道。故寓劝惩于笔墨之中,其书易行,其言亦易入。所谓觉梦晨钟、迷津宝筏,惟文达足以当之。
“竞尚蒲留仙《志异》一书”之语,写出了《聊斋志异》受欢迎的状况。故事生动曲折,艺术表现出神入化,一般人即使想模仿也不容易,而且在一般士人心目中,小说本是“浅而不经”、“诞而无当”,只有“寓劝惩于笔墨之中”的作品,方有可能跻身于文学殿堂,故而欣赏《聊斋志异》是一回事,可自己创作时,便有意效仿《阅微草堂笔记》了。
纵而观之,此时的文言小说作家有较悠闲地笔录与穷愁著书两类,被奉为创作楷模的则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与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悠闲笔录者都自觉地效法纪昀,而所谓穷愁著书者中,也只有个别人有意效仿蒲松龄。这里既有创作水准的因素,但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寓劝惩于笔墨之中”的小说观念,在他们的思想里已根深蒂固。相对来说,那些穷愁著书者人生经历较为坎坷,阅历也较广泛,其作品内容与社会下层生活自然地较为贴近,民生疾苦在其描述中或多或少地有所反映,作品风格与悠闲笔录者如《归田琐记》等自是迥然有别。不过,尽管两类作者境遇不同,作品风格有异,其创作却表现出某些方面的一致性。首先,他们成书的方式,均非一气呵成的创作,而是随手记录见闻的积累。俞鸿渐撰写《印雪轩随笔》就是“闲居无事,取生平所闻见,拉杂记之,聊以排遣羁愁,初非有意成书也。日积月累,录之得数百条”,虽自谦为“拉杂记之,聊以排遣羁愁”之作,但该书却被誉为有“可使北渡之虎,化为善心;东徙之枭,变其恶语”之功效。梁恭辰《劝戒近录》所载,“有得自家大人口授者,有由吉甫、平仲二兄各贶所闻者,有得自各父执及朋辈所述者”,他自己也是“凡遇有可为劝戒者,皆私记之”。各条是否能被记述的衡量都以“劝戒”为标准,故而该书便以“劝戒”命名。高继衍的创作也是如此:“尝于茶余酒半,朋友聚谈,遇可传可敬可喜可愕之事,归辄篝灯笔之,命曰《蝶阶外史》。”当然,对那些“可敬可喜可愕之事”,作者经过一番挑选后方可入书,秉持的原则仍是“以阐扬忠孝节义为主,因果报应亦并书之,以足备劝惩也”。汪道鼎《坐花志果》成书,也是“取平日濡染之所及,笔之于书”,同样有个积累的过程。吴炽昌的《客窗闲话》成书于道光十九年(1839),进入近代后他又创作了《续客窗闲话》,该书自序云:“仆好闲话,与客言言。奇闻轶事,告述连绵。自少而壮,前三十年,所有闻见,已付雕镌。自壮而老,又三十年,投仆所好,搜罗蕃宣,续成八卷,就正群贤”,即这部作品是他后三十年来所见所闻的汇集。张昀的作品集就干脆取名为《琐事闲录》,而潘纶恩将他十二卷的作品则定名为《道听途说》,其他作者的创作方式也大抵如此,而“劝惩之意,循循诱人为善之心,隐然自溢于行间”则显示了他们的择录标准。这类著述的内容是故事描述与见闻记录相混杂,即使在可称为小说的作品中,作者局限于自己取定的标准,对现实生活的反映面相当狭窄,至于鸦片战争以来的重大事件、社会发生的变化及其对现实生活的影响,在他们的作品中只是偶尔有所涉及。可以说,这三十多年里的文言小说,只是依仗嘉庆以来创作的惯性延续,若要寻觅与前相较的变化,那么可以说,志怪在这时期已渐占上风,创作与现实已有相当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