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屋顶谈话【修订】

这次张茂没有再去酒馆里畅饮,而是在路边买了一坛美酒,另外又从临近的店铺买了一些点心、饴糖。引着马,一路晃到了新城。

“张将军!”守门的将士喊着,“身边的小娘子是何人哪?”

张茂一只手拎着食物,另外一只手拍拍楠枝的背,嚷道:“昨日的楠家小郎君,今天的楠家小娘子!”

守卫哈哈笑了起来,楠枝也无奈地咯咯一笑。

进了城,张茂跑上城墙,领着楠枝上了箭楼。

箭楼那里有一个箩筐,他先把美酒点心放在里面,接着灵活地攀爬而上,到了楼顶,然后拉着楠枝也上来,最后才把装着食物的箩筐拉上来。

两人坐在屋顶,疾风袭来。

楠枝一开始有些担惊受怕的,不过张茂很享受坐在上面的样子。

张茂悠闲地躺在屋顶上,遥望着远处的风景,宏伟的姑臧城近在眼前,在四周便是一望无际的河西戈壁,风中卷着一些细细的沙土,吹拂在脸上,更有一种悲凉的感觉。

“楠家小娘子,这里的风景怎么样?”

“嘻嘻,没想到这里还有这样的美景,确实是个好地方。”

张茂原本阴郁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笑容,说道:“就知道楠家小娘子喜欢这地方……我这个人不像老爹和大哥那样机灵,有时候会烦闷,每次有什么事情想不通的话,就会到这里来吹吹风、喝喝酒,要么想通了,要么释怀了。”

楠枝小心翼翼地把酒坛子打开,取来了酒肆老板送的碗,为张茂满上一碗,递送过去,问道:“那张公子现在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呢?”

张茂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努努嘴,说道:“很多……很多事情。”说着转向楠枝,反问道:“小娘子,你信不信有志者事竟成?”

楠枝也为自己倒上浅浅的一碗酒,闻着酒的香气,目光低垂,默默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见过太多的事情,有些事情哪怕真的赔上性命也做不到。”

“小娘子也是一个心思沉重的人啊!”

楠枝一怔,回头看见张茂的眼中闪着光芒,炯炯有神。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相信!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胸怀大志一定能做成任何事情!我现在内心苦闷就是因为我空有志向却不能有所作为!我老爹,身居凉州刺史之位,今天居然对鲜卑胡人委曲求全。我大哥,才华出众,即使高拜三公也不为过,竟然也寄望于苟且图存!要是我有他们的权势和才智,天下早就大定了!无奈他们的志向只是和市井商贾无异。”

“哈哈哈……”楠枝听了却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小娘子有何好笑?”张茂有点不快。

“没什么……小女子只是觉得张公子说了半天,原来是自己空有志向,但是不学无术,报国无门呢!”

张茂脸上的不快变成了尴尬,嘟哝着:“我也是有本事的人!以后也会像老爹和大哥那样的……”

“那么……”楠枝摇晃着手中的碗,“等到那个时候,张公子可能就会理解他们现在的想法了。我看刺史张大人不像是软弱可欺的人,他既然选择委曲求全,一定有他的道理。”

张茂嗤之以鼻地说道:“道理?这世间还有什么道理呢?”

他抬首指向西方,说道:“小娘子,你知道我们凉州是什么地方吗?当年大汉长平侯卫仲卿七战七捷,收河西四郡之地。而后冠军侯霍去病数入漠北,却敌一千余里,北达祁连,封狼居胥,以致胡人北遁,不敢弯弓报怨!又有贰师将军西征四千余里,平定大宛,威慑西方,以致西域三十六国来朝!”

张茂心情激动,站立着在屋顶,望着远处,继续说:“之后凉州替天子镇守西方,连同西域之地,统领异域臣属,已经三百余年!现在天下衰微,胡人猖獗……”

说着,他的情绪平缓了不少,“结果朝廷却害怕我们做大,竟然派遣大军进入凉州,监视我们。没想到在这生死存亡之秋,正应该是我们大展拳脚的时候,却被自己人扼住了喉咙。”

楠枝轻轻抿了一口酒,说道:“张公子原来也不是不学无术……那些前人英雄着实让人敬仰着迷,有志向的人都愿意追随着他们的脚步去建功立业,匡扶天下,平定四海。但是这天下的主宰者到底会怎么想呢?”

她坐在屋顶上,回头望向东面,在遥远的数千里之外,那里是中原古老的都城和大晋皇帝居住的地方。

楠枝接着说:“我爹也想为天下而战……结果呢?”

她放下手中的碗,两手托腮,面容忧郁,“治世能臣和乱世奸雄或许只有一窗之隔,张公子想学长平侯、冠军侯平定西方,使胡人请服,而后匡扶天下。这志向在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眼中,或许和汉末乱臣董卓无异吧?”

张茂一屁股坐下来,心中有点不快,努努嘴说道:“楠家小娘子,我原本以为你也是个爽快的人,没想到和我爹说一样的话,真叫我扫兴!”

楠枝苦笑一声:“因为这就是世间的道理呀!”

“那小娘子,听你刚刚所言,你爹也是个有志向的人,却被世人污蔑,那你觉得他做的事情值得吗?”

楠枝心中有些颤动,又神色惆怅起来,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爹以前说,他必须这么做,因为这是君臣之间必须恪守的道义,我到现在也不算是太明白……为了心中的正义却被天下唾弃,到底值不值呢?”

“罢了,罢了,不谈这事了。”张茂见楠枝又开始低落了,便赶紧摆摆手,“反正这事情我张成逊一定要把它解决了,否则心中苦闷真不好受!”

……

两人吃喝了一会儿,张茂还是愁眉不展。

“张公子,你还有什么苦闷的事情呢?小女子不才,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公子可以找我倾诉,有些事情不吐不快,说了心中烦闷自然消解了。”楠枝吃着点心说。

“这事小娘子还真的帮不上忙的……”

“哦?可是媛娘子的事情?”

张茂一个激灵坐起来,“楠家小娘子真是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住……”

楠枝已经不像之前那样阴郁,咯咯而笑:“张公子虽然心怀天下,但是也不能免于儿女私情的俗套。要猜中也不难,或者说张公子思虑单纯,也没有几件会烦闷的事情。”

张茂背过去,说道:“不过这件事,小娘子真的做不了什么,我自己也左右为难了!”

“哦?张公子性格直爽,有什么为难的?难道媛娘子不喜欢公子吗?”楠枝用手托着下巴,眉头皱皱,念叨着:“也不会呀……我在夜园中见到媛娘子,从她的眼神中有着对公子的爱慕之情,而且她给公子出的难题也暗含情愫哪……难道是受阻于门第吗?”

“这倒不是!”张茂说道,“要是门第之别,倒也无妨。只是她居然是鲜卑人的女儿,她的母亲是被若罗拔能掳走的中原女子……”

“这有何重要的呢?她是中原人还是鲜卑人是要看她自己的决定的,毕竟她还有一半中原人的血呀。”

楠枝还没有说完,张茂的眼神变得迷茫无助,又有些愤怒,他说道:“她觉得自己是个鲜卑人!昨天晚上我爹在外遇袭,凉州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外出要做什么事,只有我告诉过媛娘子,她向鲜卑人告密了……”

“那……张公子会当媛娘子是敌人吗?”

“我不知道……”张茂苦恼起来,“要是她愿意做一个中原人,我张成逊一定待她情深,如今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楠枝沉默了一会儿,“那媛娘子还爱公子吗?”

张茂一愣,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夜园那晚,胡人闯入房间,秦媛媛向若罗叱奴请求放过自己,还有她对自己说的情话。

这些记忆深深地刺痛着张茂的脑子,他抱头苦闷,不知如何回答。他知道,媛娘子或许真的爱着自己。

如果真的如此,那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

这时远处骑来一匹马,骑者被守卫拦下,看样子像是一个庶民。

怎么回事?张茂站起来,说道:“小娘子,跟我一起去看看。”

翻身跳下箭楼,就是城墙,两人很快跑下楼,来到大门。

骑马的人看到张茂,心急火燎地向他挥手,喊着:“张公子!张公子!媛娘子有一封交给你!”

张茂一听到“媛娘子”三字,心中一颤。

不过他不是那种犹豫不决的人,他飞快地跑过去,拉住来者的衣领,问道:“什么信?速速拿来!”

来者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说道:“我是夜园里的仆人,之前不久媛娘子突然出走了,雇了一辆马车向西而去,什么都没说,就留下这封信,上面写着是要交给张公子……”

向西?西面荒无人烟去哪里做什么?

张茂脑海中紧张地思索起来,城西二十里之外便是一座鲜卑军营!

张茂心中一怔,不等来者话说完,抓过信来,拆开一读,片刻神情呆滞,脸色震惊。他随手把信一扔,急切地呼喊着:“来人,备马!取我的兵器来!”

周围军士很快引马去了,另外一个人急急忙忙取来一柄长枪和一副轻便札甲。

楠枝一见这般情景,捡起地上的信一看,上面写着:

“张公子,媛娘自知与公子情缘已尽,且勾结鲜卑胡人,触犯众怒,凉州已无容身之所。今追悔莫及,只能为公子做最后一事,稍作补偿,只求心安。望公子原谅媛娘,真当如此,愿来世生于太平盛世,公子不当将军之子,媛娘不作青楼之女,守数亩良田,相濡以沫,享尽一生……”

这时张茂已经上马,楠枝一把拉住缰绳,喊道:“张公子!你这是要干什么!”

“城西只有一座鲜卑军营,当然是去营中救媛娘子啊!”张茂吼道。

“张公子冷静!这件事要从长计议!你一个人孤身犯险不值得,应该告知刺史大人,让他……”

张茂打断说道:“等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

“那至少带些人马再决定哪……这里的兵马也有数百人……而且这万一是胡人的计谋……”

张茂摇摇头,“没有刺史的命令,兵马无法调度,而且……这里的兄弟和这件事无关,我怎么能让他们跟我一起去冒险!”

楠枝还是拉着缰绳不放,张茂一踢马肚,战马一声嘶鸣,向前一冲。坐骑体格健壮,力道惊人,一下子就把楠枝挣脱了。

张茂坐在马上,手持长枪,微微向楠枝鞠躬,正色道:“楠家小娘子,之前你问我媛娘子是否对我有情。我知道她对我一往情深,而我对她也是如此,所以我相信她绝不会用此种方式陷害我,我也不能抛她而去,如今非去不可!凉州大事我做不了主,这件事我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做个了结!”

“你会死的!”楠枝叫道。

“小娘子,你之前说有些事拼上性命也做不到,我不以为然,那只是退缩之人的说辞罢了!他们真正拼上性命有什么事情做不成?我张成逊今天会证明给你看,有志者,无事不成!我会活着回来的!”

周围的军士也纷纷上前想拉住这位年轻狂躁的凉州二公子。

张茂不知是因为饮酒还是愤怒所致,脸色通红,呵斥道:“你们难道要我做懦夫小儿吗!我令你们让开!”

众人手足无措,只得从命。

楠枝明白了,或许对于张公子来说,与其在屋顶喝着闷酒,心中苦闷不得解脱,敢作敢为,直面内心才是更令人舒畅的事情。

张茂最后拜别众人,策马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