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市中繁华的景象不同,刺史府内一片狼狈不堪、劫后余生的惨相。
部曲家丁手忙脚乱地打扫着昨夜的战场。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堆在院子里,人人脸上惊魂未定,看到这些死尸更是心惊胆战。
张茂引马刚到大门,就有人招呼道:“二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刺史大人在内堂,正召集大家过去!”
然后那人又看见马背上的楠枝,补充一句:“这小娘子我们会安顿,二公子尽管放心。”
这话的意思就是刺史正在商讨要事,闲人莫近。
楠枝点点头:“张公子,我先去别处休息。”
张茂作揖拜谢,“楠家小娘子屈尊了,我去去就来。”说着把牵马的缰绳交给仆人,自己快步走入内堂。
……
内堂之中,刺史张轨端坐中央,大儿子张寔坐在左边,其余的军官校尉都列于两侧。
当张茂匆匆而来的时候,他们正在七嘴八舌的叫嚷着。
张轨见二儿子也来了,便示意大家肃静,然后说道:“昨夜胡人骚乱,我们正是讨论此事。”
然后他自己先说明道:“昨日我带领数百骑向东去迎接皇帝陛下的使团,结果才走出不到二十里就遇到了胡人的埋伏,好在将士们浴血奋战,杀出血路。当我击退胡人之后,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结果发现城中胡人作乱。”
“大人!”说话的是凉州司马宋配,“昨天胡人是入夜之后才发动骚乱,恐怕是有所计划。”
“昨夜战况如何?”
宋配回答道:“大人,我等已经将死者清点完毕。凉州将士、部曲死者六十五,胡人死者四十三。主要集中在刺史府内,城中只有零星打斗的痕迹,可能还有一些死者没有被找到。另外还有胡人数人被俘……”
“老爹!”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宋配的话,只见张茂猛地站立起来,说道:“今年以来,胡人屡屡挑衅,我们都置若罔闻,以至于如今他们居然敢袭击刺史,攻打刺史府!要我说,谋害朝廷刺史,已经罪无可赦,应该立刻调集凉州兵马,讨伐胡儿!”
旁边的军官们听闻,议论纷纷,一些人也叫道:“确实如此!胡人猖獗,应当讨伐!”
张茂见有人附和,更加心情激动,说道:“正是我们过去软弱可欺,所以才会让那些鲜卑人骑到我们的头上来!老爹,你好歹也是朝廷封疆大吏,替天守国,结果如此狼狈,那么我们大晋的脸面何存啊?”
其他人听了,心中觉得张茂说得有理,不过如此耿直,还真是不给自己亲爹面子。
“住口!”坐在一边的张寔开口了,“成逊你休要无礼!论公,爹是刺史,掌握凉州军政,你应当听从调遣。论私,你作为子辈,应当以父为纲。爹还没有作出决定,你就在此胡言乱语,傲慢无礼,成何体统?”
张茂心中不快,甩甩袖子坐了回去。
“那……诸位有何高见啊?”张轨扫视坐下,问道。
“大人!”中督护氾瑗站了出来,说道:“二公子虽然粗鲁,但是不无道理,现在异族猖獗,要是再忍气吞声,怕是会引来更大的祸害。卑职以为,可以调集兵马,兴师问罪!”
众人又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话语声,好像没什么人反对。
“安逊,昨夜是你坐镇凉州,你觉得如何?”张轨回头看着自己的大儿子问道。
张寔为人谨慎,思虑深远,他的父亲经常会向他征求意见,多有裨益。
张寔先是毕恭毕敬地向在座的众人作揖,思虑了一会儿,说道:“昨夜胡人的行动甚是快速,看来他们已经是有备而来。攻打刺史府的胡人虽然身着普通胡服,但是身手不凡,舍生忘死,绝对是精心挑选的死士。”
他来回踱步,继续说道:“不过父亲后来率领骑兵而来,竟然作鸟兽散,跟之前的舍命拼杀的作风完全不一样……可能是他们知道城外埋伏父亲的人马并未得手,所以放弃而去?果真如此的话,那鲜卑胡人恐怕已经得到报信,有所准备,贸然兴师进兵并非稳妥之策。”
“胡说!”张茂跳了起来,“胡人如今打错了算盘,正好手足无措,现在进兵,事半功倍!老哥,兵贵神速的道理你不懂吗?”
“弟弟,胡人有没有准备我不知道,可是我们凉州准备了吗?”张寔反问道,“即便现在召集兵马,我们能集结多少人呢?再说了,如果我们随意兴师动众地去攻打鲜卑人,那么其他胡人会是作壁上观还是暗中勾结呢?”
正当大家开始要争执起来的时候,门外有人通报:“张大人,鲜卑大人秃发务丸遣使来访,正在门外等候接见!”
众人一听,心中震惊不已。
昨天鲜卑人还在姑臧城里大开杀戒,他们的首领早上居然遣使来访?真是奇怪。
“让他进来。”张轨命令道。
来者进到内堂,众人一看。这个胡人衣着华丽,穿着精致豹皮装饰的短褐,一看便知是鲜卑大人所派遣的使者。
使者进来之后,用中原的礼仪向众人致敬,说道:“尊贵的鲜卑大人(鲜卑首领称大人)秃发务丸,向尊贵的大晋国凉州刺史张士彦大人谢罪,特地派遣我来递交书信。”
说完,便递上一封书信。这封信装在一只兽皮口袋中,显示出它的特殊地位。
张轨接过信,细细阅读。不由眉头紧锁,神情焦虑。
使者开口传达主人的心信,说道:“昨日,我秃发部有些乱民,因为心怀对刺史大人的不满,结果在城中引发骚乱。我的主人听说大人被封爵拜将,理应贺喜,结果发生此种事情,心中万般愧疚。昨日闹事的族人已经被主人惩处,还望大人多多见谅!尊贵的秃发务丸大人还派我带来一些慰问礼品,以便抚恤死者。”
张轨看完信,对使者说道:“告诉你们的主人,昨夜之乱,纯属意外。大晋国与鲜卑秃发部向来友好,现在误会解除,又得到尊贵的鲜卑大人抚恤,这事便作罢了。”
使者心满意足,低头鞠躬,和颜悦色地说道:“那在下先行告退,去向大人禀报。”
等到使者刚走,张茂便暴跳如雷,叫骂道:“老爹窝囊!居然鲜卑人送来一些礼物,这事就此作罢了!岂有此理!”
张轨倒不生气,只是把信扔给张茂,神情忧虑,说道:“你看看这信便知……”
张茂心中怒火中烧,但也将信将疑把信捡起来,一看:
“尊贵的刺史大人,我族昨夜作乱,甚是愧疚,现遣使赠银二百两、绢一百匹作为抚恤,告慰死者。另听闻大晋皇帝册封大人,遣一万大军西抵凉州,为使者护卫。我族历来居于河西,归附大晋。昨夜之事生怕误会,望大人向天子之军解释,以免我族遭屠戮之祸……”
张茂呵呵一笑:“老爹,那鲜卑得知朝廷派军护送使者,现在已经吓得屁滚尿流,只能求饶,还不趁此机会联合朝廷大军教训他们一顿?你居然跟他们一笔勾销,还真是一个胆小鬼!”
“要是天下人都像成逊你一样单纯就好了!”张轨倒是嘲讽起来,“你觉得胡人这么说的原因是什么?”
“老爹!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想问题总是那么复杂,做事简单利落点不好吗!”张茂怨愤起来。
张寔听懂的父亲的话,说道:“鲜卑的秃发务丸是故意告诉我们朝廷大军已经到达凉州的事情。你想想看,之前圣上册封边疆大臣,有这么劳师动众的吗?显然没有。那么这支军队一定是别有所图。”
“图什么?”
“图我们凉州!”张轨说道:“现在天下大乱,我们凉州想要明哲保身看来也是困难重重了。如果我们现在调集兵马与鲜卑人交战,恐怕朝廷大军会借机进占凉州哪……”
“那……那我们怎么办?”张茂有些焦急起来。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所以不得不和鲜卑人握手言和了。”
张茂一听,说了半天老爹还是想当缩头乌龟,又气又急,甩手离去,丢下一句:“罢了,罢了,这事还是交给老爹和兄长去操劳吧!”
……
张茂刚刚踏出刺史府,只见楠枝笑盈盈地冲自己一笑:“张公子,正事办得怎么样了?”
这时他才想起来,之前答应要给楠枝邀功,结果在里面越呆越烦闷,竟然忘记了,便懊悔地说道:“楠家小娘子,我忘记给你邀功了!”
楠枝毫不介意,依然笑嘻嘻地说道:“无妨,小女子没有所求,不需要请功。张公子有这份心意,便知足了。”
然后她骑着马慢慢踱步,观察着二公子的脸色,好像些端倪,想着能不能套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便开口说道:“二公子真要谢我,不如再请我喝酒吧。”
张茂真好心中烦闷,连连答应:“没问题,楠家小娘子,正好我也苦闷得要命,喝些酒也不错!”
两人说完便向大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