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死了。
他的头颅被当做礼物送到了司马越那里,司马颙心中满怀期盼着山东大军罢兵回师。
然而并没有,奸诈的司马越见敌人自毁长城,岂能在此时善罢甘休?
山东大军以张方人头示众开道,居然一路猛进,兵峰直抵雍州。
永安三年(306)春天,长安城里霎时间一片恐慌,敌人大军不日兵临城下,城中豪族百姓都争先恐后地整理家当细软,涌出城外,纷纷逃难。
听雨阁本来这个时候应该开业待客,但是如今长安兵荒马乱的,只能作罢。
姑娘们紧闭门窗,心惊胆战地躲在自己的屋内,根本无能为力。
她们的根就在这里,离开了听雨阁这棵大树,她们怎么活呢?
每个人都如同在惊涛骇浪之中驾着一叶扁舟,不知道命运会如何安排自己的未来。
好在之前有张方给的粮食,还能继续支撑,每天姑娘在巳时和申时仍能吃上饭食,倒是比路边无家可归、忍饥挨饿的难民好多了。
……
这天巳时姑娘们聚集在大堂中吃饭,大家神经紧绷。
因为今天清晨,战鼓的声音响了好几次,从楼上可以看见街上到处都是兵士来回穿梭,看起来战事临近了。
街上的难民少了很多,之前饥饿难耐的人还屡次冲撞过听雨阁的大门,好在大门坚实,挡住了他们,士兵闻讯过来驱散了那些乱民。
现在看似平静的氛围反而令人压抑窒息,搞得姑娘们人心惶惶,寝食不安。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怎么回事?”一些声音嚷叫着:“不会是那些乱民又来了吧!”
“不可能,别瞎说!你见过乱民会敲门的吗?”另外一些声音说道。
大家还在争执,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阿碧匆匆丢下饭食,叫道:“我去开门!”说着跑动起来。
鸨妈一把拉住她,叫骂道:“死丫头,什么人都给开门的么?徐夫人还没有发话哪!”
徐夫人端坐在台上,略微思索片刻,发话了:“来者尚且敲门,想来也不是无礼之徒。阿青,你去开门看看!”然后指了指几个姑娘,“你们也跟着去看看,小心些,别把外面那些个流氓放了进来!”
阿青这个姑娘跟阿碧关系很是熟络,两人甚是要好,然而性格却截然相反,阿青心思谨慎,常待人冷淡,怠于与人交往,所以楠枝跟她倒是不熟。
“是。”阿青应诺道,然后起身走向大门去,几个姑娘跟在身后紧随。其他姑娘也推推攘攘,探头探脑地跟在后面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动静。
门开了,门口站立着一位年且五十的男子,气质潇洒放达,投足之间倒也彬彬有礼,再看他的衣着朴素大方,不过腰间饰物却看上去精美华丽,想必不是寻常之人。
“来者何人?”阿青半掩门问道。
男子作揖说道:“在下吴人张季鹰(名翰),素问听雨阁美名,特来拜访。”
“听雨阁今天闭门谢客,客人请回!”说着,阿青见来者就一个独行,今日也战事临近,不想惹出什么麻烦事情,打发他便是了,于是就想关门。
张翰猛然伸手挡住大门,面容上却呵呵而笑,说道:“姑娘说的是哪的话?落雨而开,落雪而闭,这不是听雨阁的规矩么?现在春雨已下,岂是谢客之时?”
阿青后面的姑娘叫嚷起来:“你这人倒是嚣张,我们馆子开不开你说就能算数的?”
门口的嚷嚷声把徐夫人引去了。
徐夫人叫姑娘们退下,看到张翰,问明原委,也作揖回礼,说道:“阁下就是人称江东步兵张季鹰?”
“鄙人正是。听雨阁琴伎名闻遐迩,我仰慕已久,不远千里过来寻访,岂料被拒之门外了!”
徐夫人陪笑道歉道:“张贵人千里而来,之前姑娘的所作所为确实不是待客之道,还望大人见谅!”
张翰瞧见周围的姑娘都对面前这名女人毕恭毕敬,便知道徐夫人一定是这馆子的主人了,主人亲自致歉,倒也是诚心诚意,便说道:“不足怪,不足怪!现在长安城局势紧迫,人人自危,也算是情有可原。”
徐夫人拍了拍手,命令道:“姑娘们,准备准备,接待贵客!”
张翰落落大方地径直走到大堂里,姑娘们见状急急忙忙地搬动起几案,开始腾挪出地方来,那些不能随便抛头露面的歌伎琴伶也纷纷回到房间去了。
这时门外战鼓又隆隆地敲打起来,接着战马声由远及近轰轰而过,军士的口令声、叫喊声从窗外闯进来,看来敌人真的要兵临城下了。
张翰倒听着外面的声响,笑着说道:“我来的时候,外头逃难的人如同潮水一般,到处混乱不堪。他们听到打仗的风声,都惶惶不可终日。倒是听雨阁里的姑娘们能这般镇定,不慌不乱,也不弃馆而去,真心令人佩服。”
徐夫人笑着说道:“我们这些女子,又不认什么主子,跟谁做生意不是生意?河间王也好,东海王也好,在我们看来,都是座上宾罢了。而且我们这些女子什么都不会,离开了这馆子还能去哪里求活路呢?”
正好姑娘们匆匆把大堂腾空出来了。
偌大的大堂原本应该列席满座,现在空荡荡地在中央放了一张几案,几案上面放着一壶酒。
几个女童慌慌张张地从厨房里端出一碟羊肉,搁置在几案上面,又有一名女子取了香炉安放在边上,点了火,弥漫起香气来。
要不是窗外的嘈杂声或者是战马嘶叫声,不然看起来今天听雨阁是要招待某一个德高望重、声名显赫的贵客呢。
张翰大方地坐下,仰头环顾四周,欣赏起大堂来,忽然又啸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所唱的是魏太祖曹孟德的诗句,声音回荡在大堂之中,余音绕梁,久久回味。张翰笑道:“好!这地方适合听曲!”
“贵人想点何人?”鸨妈问道。
同时一名刚刚打扮好的女子赶过来,坐在张翰身边。
张翰说道:“我听闻贵馆有一名琴伶名为蝶子,技法娴熟,闻名雍州,此次便是专门来寻访,请蝶子为我奏曲。”
鸨妈笑着说:“贵人好眼光哩,蝶子是我们这边的头牌,这就去唤她出来。”说罢,微微鞠了一躬,向楠枝挥手吆喝:“快去让蝶子下来!”
……
楠枝不敢怠慢,急忙上楼,推开屋门,对蝶子说道:“蝶子姐,客人请你奏琴。”
“来者是何人哪?”蝶子问道。
她在张翰刚刚引起骚动的时候就起身上楼回屋了,她很少愿意去凑热闹。
“好像是……张季鹰。”楠枝回答道。
然而她的内心也淡淡的有着一点点印象——张季鹰?这个名字好像我曾经以前在哪里听过……
“哦?张季鹰么……”蝶子念念叨叨地似乎在思考什么。
楠枝也不再多想,催促道:“蝶子姐,我们还是赶紧准备梳妆起来,客人要久等了。”
蝶子不紧不慢,反而慵懒地坐到窗边,说道:“今天我不弹琴……”
“蝶子姐?”楠枝有些惊讶,还有些焦急地说道:“可是徐夫人她们都在下面招待客人……我怎么去交差呢?”
蝶子不慌不忙,抱起窗边的琴,轻轻地抚摸着它,然后把琴推到楠枝面前,说道:“今天由枝子你来奏琴。”
“我?”楠枝诚惶诚恐地说道:“我恐怕还不行哪……”
“怎么不行?再怎么说枝子你也跟着我一年半载了,而且你很聪慧,学东西很快,琴艺是可以试试了。”蝶子看起来满不在乎。
楠枝刚想推诿,蝶子凑近过来,抱住楠枝,在她耳边说道:“枝子,今天你一定要去,这是你第一次在听雨阁奏琴……也会是最后一次。”然后蝶子松开楠枝,两人四目而对。
楠枝看到蝶子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她不懂那是什么,她也不懂蝶子姐在想什么。
不过她可以知道蝶子姐绝不是在戏弄自己。
“放心……”蝶子像是安慰地说道:“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这么久都不见人影下来,徐夫人有些不耐烦了,便派了鸨妈上来催促。
蝶子看到鸨妈进来,幽幽说道:“哟,鸨妈,今天我不奏琴了,枝子会替我奏琴待客。”
“你疯啦!”鸨妈惊叫起来:“客人点了你的名字,你怎么能不去?还让你的侍女去待客?我们听雨阁的名声岂不是要被你败坏了!”
蝶子一下子站起来,快步踱步走到鸨妈身边,盛气凌人地说道:“鸨妈,我蝶子做得决定,谁都改变不了……而且即便是徐夫人也不敢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鸨妈气急败坏。
“罢了,”这时候徐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原来徐夫人也上楼来了,“既然蝶子这么说了,那就依她。”
“是……”鸨妈只好应诺。
徐夫人的眼睛又盯着楠枝,仔细打量着她,好像是要看看这个小娘子到底有什么本事和能耐。
“来人,”徐夫人命令道,“替枝子装扮,不能让客人久等。”
一些女子进到屋来,蝶子也打开自己的梳妆盒。
楠枝坐在窗前,紧张地盯着案台上铜镜之中的自己:青涩稚嫩的脸庞之上,一双莹目清澈明亮,没有血色的嘴唇紧张不安地咬在一起。内心忐忑,玲珑俏鼻发出局促的呼吸声,胸口也不安地起伏着。
如果楠枝落落大方地伸展自己的身体,还能挤出一点成熟的风姿,可是现在自己如同一只初次试羽的雏鸟,如坐针毡,紧绷僵硬。
楠枝空有美丽的躯体,却看似没有一点能够讨楼下客人欢心的气质。
蝶子似乎毫不在意,忼慨大方地把自己的衣裳饰品、胭脂细粉统统拿了出来。
胭脂、唇妆、眼影,就连楠枝还没未及笄所披散的头发也被束起来,梳结成灵动可爱的垂挂髻,精美发饰遍插于上。一袭艳红襦裙穿戴在身……楠枝已经快认不出自己。
待梳妆完毕,众人也眼前一亮,曾经落魄的女孩,已到豆蔻年华,如青莲初绽,出落成娉娉少女了。
蝶子看着楠枝的模样,竟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把自己的琴递过来让楠枝抱住,说道:“到时切勿慌乱,平常心即可。”
楠枝点点头,问道:“蝶子姐,那我应奏何曲?”
“你务必奏……《广陵散》!”蝶子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