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听曲人(二)【修订】

楠枝抱着琴来到大堂,缓步走上台去,她吞咽了一口唾沫,手指尖略有局促不安地抠住琴身。

台上静静地躺着一张几案,楠枝把琴放好,跪坐在那里,她曾经无数次看着蝶子姐在这抚琴奏乐,现在轮到自己了。

一个女童踩着急切的步子上台来,提着一个香炉,楠枝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点火焚香的事情自己做了无数遍,现在一个面生的女孩为自己焚香感觉真的有些奇怪。

楠枝本来以为自己一定能镇定自若,没想到忐忑不安起来。

她抬眼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原本理应高朋满座、明亮通透的大堂里,四周散乱着一些几案——那是姑娘们吃早食用的——围绕着一块空地,在中央,坐着一名客人。

客人的身边坐着一名风姿婀娜的妓女,他的面前放着几碟美食和一壶美酒。

在大堂的边上、角落里,站立着好些姑娘,她们的眼神充满着惊奇、怀疑,有些人在窃窃私语。

大堂三面有窗,光从外面射进来,本来让人觉得温暖心安,然而伴随着阳光一起闯入的叫喊着,嘶叫声却叫人惶惶不安,一静一乱,使人心乱如麻。

坐下的张翰脸上浮现出困惑来:“我听闻十年前听雨阁琴伶蝶子就名动旧京,今日一见,居然是一位如此年轻的少女?真是让人稀奇。”

楠枝学着蝶子的样子把双手阖在额前行礼,然后按照蝶子的吩咐说道:“今日蝶子姐抱恙无法为贵人奏曲,甚是遗憾。由小女子枝子向贵人献曲,如有献丑,还请见谅。”

话音刚落,四下姑娘叽叽喳喳地吵嚷起来。张翰也也诧异万分。

这时窗外传来隆隆战鼓声,沉闷地打在每个人心上,空气都不安地震动起来。楠枝听过这种鼓声,知道城外的大军开始进攻了。

一些姑娘惊慌失措,惊叫起来,场面有些失控。

“无礼!”徐夫人大喊一声,训斥道:“馆中有贵客,居然如此胡喊乱叫,成何体统!”

姑娘们都收声不敢乱语,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充满着恐惧和焦虑。

徐夫人命令道:“来人,去把窗子关起来,不要让外面乱哄哄的声音搅了客人的雅兴。”

再看张翰,他临危正坐,面不改色,或许他更关心的是今日奏曲的为何不是蝶子而是一名陌生的少女这事。

等窗户合上,骚乱停止。

张翰说道:“无妨,请枝子姑娘奏曲。”

楠枝也回过神来,赶紧又向客人行礼,双手轻轻地抚过琴弦,深舒一口气,开始奏曲了。

第一曲作《忘机》,淡泊致远。

张翰闭目听闻,念念道:“鸥鸟从吾游,岂可有心机?妙哉!”

第二曲作《酒狂》,情感压抑,又情意朦胧。

张翰听了,抬首仰视四周,曲音环绕,和声而吟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等楠枝曲毕,张翰笑道:“前朝阮步兵风流倜傥,奔放不羁,我甚是敬仰。世人都以阮氏比我,称我为江东步兵,依我而言,甚是褒美。此曲就是阮氏所作,情意朦胧,积愤难掩,我喜欢!”

周围的人本来还在替楠枝提心吊胆地担忧,不知道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娘子能不能让客人满意,现在张翰赞不绝口,倒也松了一口气。

张翰情绪高涨,连饮酒数杯,纵声大笑,呼唤取酒。女童们更不敢怠慢,急忙换上新酒,身边的女子刚刚想为客人斟酒,张翰不予理会,直接端起酒壶豪饮起来。

美酒过喉,心情舒畅。心中琐碎,窗外乱,全部抛掷脑后,只活当下,岂不痛快!

楠枝停顿了一下,下一曲应该要奏《广陵散》了,但是她的心中有一些疑虑在翻滚搅动。

明明蝶子姐曾经说过,这曲子只能奏与知己听,她从来没有给客人听过,为何让我奏此曲?而且蝶子姐再三关照,决不可说是何人所教,这又是为何?不过最让人在意的是蝶子姐方才所说,这是我在听雨阁第一次奏曲也将是最后一次奏曲又是何意?

楠枝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现在也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平复心境,进入状态,拨弄琴弦,弹奏起来。

奏曲之间,窗外战鼓又起,沉闷的声响撞击在窗户上,渗透进来,不过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琴曲之上。

琴声正好达到高潮,悲壮凄凉,窗外鼓声仿佛也成陪衬。张翰原本兴致高涨、饮酒狂欢,随着曲子,面色竟逐渐变得惊奇、怀疑甚至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楠枝曲毕,用纤细的手指按压住琴身,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听见张翰对自己赞美有加的话语,抬头向下看去,发现张翰居然呆坐原处,嘴微微张开,欲言又止,哑口无言。

怎么回事?难道此曲奏得不好?楠枝心中一紧。

气氛中突然而来的寂静让所有人都忐忑起来,一些姑娘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楠枝犯了什么忌讳得罪了客人?

沉静了片刻,张翰突然像是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冲向前去,他起身甚急,把几案上的酒壶也一并撞翻。

张翰冲到台下,焦急地问道:“枝子姑娘刚刚所奏何曲?”

“……刚刚枝子奏得是《广陵止息》……不知贵人……”楠枝犹豫地回答道。

不过还没等楠枝说完,张翰迫不及待地冲上台来,大声问道:“何人教你的?何人教你的?”

楠枝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到了,瞬间有些懵住了,但还不至于惊恐,只是本能地抱起琴退缩到一边。

而其他姑娘被这骚乱吓得有点手足无措,之前陪酒的姑娘也上来拉住张翰,不住地说道:“张贵人!张贵人!还请冷静哪!”

在一旁的徐夫人沉着冷静得多,她赶紧叫几个姑娘带着楠枝离场,另外一些姑娘去安抚已经有些癫狂的张翰。这才平息了这场骚动。

……

楠枝匆匆回到房内,稍稍有些狼狈不堪。

“枝子回来了?”蝶子看到枝子半开玩笑地说道:“没想到第一次奏曲就引起了骚动了,这可不得了。要是枝子以后真能做琴伶的话,说不定会有贵人一掷千金呢。”

楠枝知道蝶子在开玩笑,整理了一下衣裳说道:“蝶子姐不要拿枝子寻开心了,只是客人喝多了……”

不过楠枝更想知道蝶子之前说的话的意思,为什么她说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奏曲?

正当楠枝刚要开口,门外急匆匆跑来一名姑娘,她气喘吁吁地说道:“枝子!徐夫人让你过去!”

楠枝问道:“徐夫人叫我何事?”

“我也不知道……不过客人也去了徐夫人的房间。”

楠枝有些惊讶,因为客人一般是不会上楼来的,这是什么情况?她来不及多想,便起身赶了过去。

楠枝进了徐夫人的房间,只见徐夫人和鸨妈都在,阿碧站立在旁。张翰和她们隔着几案面对而坐。

“枝子,坐下。”徐夫人命令道,楠枝唯命是从,坐在一边。

还不等楠枝发问,徐夫人说道:“枝子,你可有大福气了,张贵人要替你赎身。”

楠枝惊奇不已,不知说什么好,最终只是向张翰弯腰鞠躬,说道:“谢谢张贵人。”

“那……赎枝子姑娘要多少钱?”张翰问道。

“枝子是鸨妈和阿碧买来的,”徐夫人吩咐鸨妈说道:“你算一下大概要多少?”

鸨妈应诺了,拿出一包算筹来,一边摆放一边念念有词地说道:“我们当年买枝子用了十两银,这姑娘在听雨阁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所用的开销一个月有一两银外加二百钱,在我们这住了两年又两月,光是成本就有四十二两银……”

然后她想到什么,又添上一言:“枝子不但才貌出众,更难得可贵的是她还没有喝过汤水哪,想要传宗接代都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所生子女必定天生丽质。这么一想……要价五倍于本钱,二百六十两银应该可以的!”

楠枝听得出,鸨妈很多都是讹人的诳语,不过这时轮不到她自己说话。

徐夫人的眼珠微微转动,思考片刻,说道:“鸨妈,你跟阿碧那傻丫头待得久了,怎么也说出这种菩萨心肠的话来?”

说着,她从鸨妈的布袋中取来一根算筹,摆在百位上,带着不可辨驳的语气说道:“另外再加一百两银,三百六十两,一个子都不能少!”

张翰笑道:“徐夫人真是会做生意,不过季鹰身上岂有三百六十两银哪?我这儿有玉璧一块,权作资抵。”

说罢,张翰取下腰间玉璧,放置在几案上。

“哦?”徐夫人取了玉璧观赏起来,只见玉色上层,质地滋润,确实为极品中的极品。

张翰说道:“古时秦王求和氏璧于赵,以十五城作交换。这块玉璧是我曾经在京为官时齐王所赠,虽不如和氏璧,不过也算是稀世宝物了,换五城还算是有的。”

“这块破璧能值这么多?张贵人在开玩笑?”鸨妈嘲笑说道。

“闭嘴。我与客人议事,闲人休得插嘴!”徐夫人责骂鸨妈道,而目光却已经牢牢地被这块玉璧吸引住了。

“这真是宝贝,我在听雨阁见过贵人无数,所览玉璧瑷环无算,今日见张贵人此玉璧,确实价值连城,叫我大开眼界。”然后,徐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别人都说君子爱玉如命,张贵人当真用此璧换枝子?”

“当真。”张翰斩钉截铁地说道。

“和张贵人做生意就是痛快。”徐夫人说完,转向鸨妈,示意她说:“鸨妈,带枝子去整理东西。”

楠枝呆在一旁看着徐夫人和张翰的交谈,她觉着自己就如一件被人随意转卖的商品。

曾经年幼之时,自己所见王府之中的丫鬟女婢,她们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吗?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期待着、祈求着有一个好的下家、好的主子将自己买去的感觉,叫人百感交集。

她又抬首望见边上的阿碧脸上充满着惊喜、欣喜。

我被一个好买家买了吗?楠枝心中恍惚起来。

“起来!”鸨妈踢了楠枝一脚,像是吆喝一头驴子一般叫道,“整理东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