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琴杀士(三)【修订】

毕垣的一掷击碎了原本热闹愉悦的气氛,使得一时间整个大帐里鸦雀无声,连边上奏乐的歌伶也停了下来。

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方心中也升起一阵怒气,他内心暗骂:你毕垣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本来就是不速之客,我看在同袍的份上,已经好心接待,居然当众使我难堪!

这样的寂静持续了一会儿。

蝶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先是向张方鞠躬行礼,再向其他人行礼,说道:“今天应该是个杯觥交错、把酒言欢的日子,我本来该稍后为贵人们献曲,现在不想让张将军特设的宴会不欢而散,斗胆请将军准我现在为大家奏乐吟唱。”

“哦?你是听雨阁何人哪?”张方问道。

“在下蝶子,只是听雨阁的歌伎罢了。”蝶子回答道。

其他的官员们也想摆脱令人不自在的氛围,听到蝶子的自述,纷纷露出笑容,说道:“素闻听雨阁的蝶子琴艺冠绝京兆,现在有幸一闻,岂不美哉?”

张方觉得有台可下了,急忙赞同道:“好,请蝶子姑娘奏曲!”又望见毕垣,加上一句:“毕参军勿怪,请坐,请坐!”

楠枝这时也凑近毕垣,小声请求道:“毕大人,这次我们听雨阁来,也是为了求得张将军借我们粮食过冬,如果大家不欢而散,我们这些苦命女子都要饿死!”

毕垣听罢,忿忿地坐回原处。

蝶子不像其他伶人那样拘束,只敢退在一旁演奏,而是抱着琴落落大方地坐在大帐中央。

她先是轻轻奏弦,弹奏了一曲悲凉的曲子。四周的人都已经屏息凝神,沉浸其间。曲到深处,蝶子深情吟唱道:

“大风何萧萧,乌江何茫茫。

垓下周楚歌,悲歌已忼慨。

虞姬容颜在,附曲心自伤。

年少渡江东,百战称霸王。

巨鹿河边骨,一火尽阿房。

鸿门项庄剑,沙场万千戕。

曲终美人逝,男儿泪下行。

乌骓走乱军,血尽临乌江。

蒹葭何离离,壮士不归乡。”

琴曲鲜有吟唱,但是宴会之时,无人责怪,反倒是让众人耳目一新。

张方听着蝶子吟唱完毕,眼眶中竟泛起点点泪花,他感叹说道:“那西楚霸王项羽,豪气冲天,灭秦族,宰割天下而分封诸侯。有美人宝马相伴,到了最后还有二十八名死士追随,不枉此生。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这样!”

其他贵人也纷纷附和道:“项羽真是人中英杰,却未能取得天下真的是可惜了!”

现在宴会的气氛已经摆脱了之前尴尬的境地,张方心情大悦,脸露笑容道:“过去史家所述的人物,我最喜欢的便是项王。没想到听雨阁的琴伶也如此有才华,方才作挽歌,想必蝶子姑娘对项羽甚是了解。那我倒要请教一番了,依姑娘所见,那西楚霸王为何得不到天下呀?”

蝶子拜了将军,说道:“我只是一个弹琴奏乐、取乐贵人的琴伶而已,对于这些岂敢妄言。以前人们常常说汉高祖善于用人,而项羽刚愎自负,所以沛公得天下而项羽失天下,我有愚见,觉得只是说对了一半。”

“哦?那另一半原因是什么?”张方问道。

“项羽自诩霸王,以天下万事为己任,天下之乱,岂是一个人所能独挡?而沛公据汉中,厉兵秣马,以待时机,待霸王疲敝,彼竭我盈,所以能取天下。”

张方一听,哈哈大笑:“姑娘说的有意思!”

大家一看张方笑了,便也跟着笑。

原本大闹宴席的毕垣也只顾着喝闷酒,不断地催促楠枝为他斟酒。

酒过三巡,大家都已经面红耳赤。

张方尽兴地说道:“今天宴饮甚是快活,有劳听雨阁的各位姑娘了,原先我曾允诺借与你们三百石粮食,我替你们加倍,给你们六百石粮食,另外再给你们羊三十头。你们尽管可以敞开吃,免得挨饿了!”

听雨阁的姑娘个个欣喜万分,急切地拜谢起张将军来。

……

宴会散了。

本来张方极力挽留听雨阁的各位姑娘留宿一宿,等第二天天亮,便派遣护卫送姑娘们回去。

不过蝶子推脱道,馆中其他姑娘还在忍饥挨饿,等着粮食吃饭,我们在张将军的营中美酒佳肴吃喝满足,岂能让馆中姐妹喝稀粥?

跟着队伍一块来的鸨妈知道蝶子的性子,不想她与将军有什么冲突,便连连拜谢将军的赏赐,让歌伎和她们的侍女先回去,其他姑娘再陪营中将军们寻寻乐子。

张方有些无奈,不过爽快地答应了。临走了,他还冲蝶子叫嚷道:“我过去没去过你们馆子,下次一定去亲自拜访,届时再与蝶子姑娘叙叙!”

在营外,所需的粮食牛羊全部准备妥当。张方钦点了禁军七十名骁骑随行护送,队伍便离开了大营,在黄昏冰冷的暮光下缓缓东行,回去长安城。

……

之前来的时候,歌伶们都是坐在有篷的车中,其他的姑娘只能挤在敞篷的车中,忍受着寒风。

楠枝照旧爬上了原本的马车,这时一名姑娘向她叫喊着:“枝子,蝶子姐找你呢!”

楠枝将信将疑地上了蝶子的马车,里面就蝶子一人。

“蝶子姐,唤我何事?”楠枝问道。

“没什么,只是不想你呆在外面受冻,顺便进来与我聊聊。”蝶子把琴搁在一旁,说道:“反正这里到长安城还有一些路要走,免得我无聊。”

楠枝坐了进来,这里确实比外头暖和多了,至少没有了凌冽的北风呼啸。

“蝶子姐想要谈论的是张方么……”楠枝开门见山地说道。

蝶子倒是笑笑说道:“枝子想要谈张将军也可以……不过我对于将死之人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将死之人?”楠枝瞠目结舌地问道:“蝶子姐为什么这样说?”

“枝子,我不是问过你,张方此人有何弱点吗?”

“确实如此,不过他做事谨小慎微,很难说他有什么弱点……”楠枝深思熟虑地回忆了一下,说道:“除了他有些傲慢罢了。”

蝶子平静地说道:“张方这人心思缜密,却心高气傲,我说过,这样的人往往弱点在于身边之人。”

“身边之人……难道是毕参军?”

“正是如此”蝶子点点头,“毕垣这人以前听过我的曲子。我听别人说他是河间的大族,好面子,却心思敏感,往往与他人争执,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今天宴饮之上,我观察众人脸色,他们大多数人畏惧张方的权势,所以竞相阿谀奉承。人之心,既畏之,必恶之。他们当中有谁不想张方死呢?”

“不过正如枝子所说,张方现在手握重兵,又是当世名将,谁能动他分毫呢?只有毕垣可以,而且毕垣几次受辱,更是容易意气行事。”

楠枝似乎懂了,但是仍有不解:“蝶子姐,你是想要借刀杀人的方法,可是毕参军论实力也远远不及张方,他怎么可能除掉禁军大都督呢?”

“枝子你糊涂,”蝶子说道:“所以我在宴席之上作挽歌,表面为项王所作,实则彰沛公之迹。后来张方问我项羽失天下的原因,我也故意挑明汉高祖实得渔翁之利。”

“现在天下大乱,我看那河间王大战中原,志在天下。而张方手握重兵十万,却纹丝未动,屯驻灞上,尽揽汉中,岂不是沛公第二?河间王司马文载难道会甘心当楚霸王第二不成?毕垣为河间王参军必定会去告密。”

“可是,蝶子姐,你怎么敢确定毕参军会去挑拨?”楠枝仍心有疑虑。

“那毕参军原本怒气冲冠,但是听我奏曲之后却只顾喝闷酒,我便知道他一定会有所作为。另外即便他不去,满席这么多人会熟视无睹?”

“枝子,这世界上最锋利凶狠的不是刀子而是流言。古人云,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如今这么多人都可能诽谤张方,那么即便张将军真的忠心耿耿,他离死期也不会太远了!”

楠枝听完,低头拜在蝶子面前,说道:“枝子只是和蝶子姐萍水相逢,又受到了蝶子姐诸多照顾,本来就感激不尽。要是真的如蝶子姐所言,能除去一名杀父仇人,枝子真的无以为报!”

蝶子平静如水,沉默无言,眼神之中却能感受到淡淡的哀怨。

……

果然如蝶子所言,毕垣在宴席结束之后,便匆匆离开了张方的的大营。他连夜赶往司马颙的住处,向河间王司马颙告密,指责张方有夺取天下的野心。

司马颙虽然顾虑重重,可是张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眼下又是用人之际。他推脱毕垣,请毕参军调查清楚再说。

毕垣急了,他焦急地劝说道:“大王,你糊涂啊!如今张方已经拥兵十万,坐拥关中,等到我们都筋疲力尽了,那时候我们即便知道了他的阴谋也已经于事无补了!现在我们在外面与敌人浴血奋战,可是张方却不愿意动用一兵一马,岂不是可疑?那长安城里的歌伎都能看出他的野心,大王怎么能犹豫呢!”

司马颙用手用力地揉捏脑袋,由于万分。

是呀!张方是一员猛将,但是如果他图谋不轨,那么我们都要遭殃了!

毕垣见机而上,说道:“大王若不信,可以抓郅辅来,他是张方的亲信,他一定略知一二!”

“嗯……”司马颙若有所思地,“这倒是个好办法,要是张方真的要谋反,我们现在正好要抵御山东各军,我到底杀不杀他呢?”

“杀,大王,应该杀!山东各军借张方挟天子的罪名而兴师起兵,要是张方死了,他们也就没有借口了!”毕垣推波助澜地说道。

司马颙让毕垣去请郅辅。

毕垣警告郅辅说,现在张方要谋反,你恐怕要被牵连,大王问你什么,你都说是,和张方撇清关系,不然你和你家人的脑袋都要保不住!

郅辅也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见到这局势,哪里还敢违抗,哆哆嗦嗦地应诺了。

司马颙问郅辅:“听说张方要拥兵谋反,可有此事?”

“是……”郅辅回答。

司马颙内心一惊,果然如此!便说道:“那你可以为我除了张方吗?”

郅辅不敢违抗,连连点头。

不久郅辅到张方的驻地去拜见张方。

当年张方落魄不堪,是豪族郅辅帮助了他,所以张方一直把郅辅当做最亲近的人看待,没有什么防备。

郅辅进了大帐,拔出宝剑,砍向张方,一连数下,直到剑刃和衣裳上都沾满鲜血为止。

……

一代名将死了,世人都说他是死在朋友的剑下,然而连张方自己都可能未必知道,他其实死在一名歌伎的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