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孤身之道【修订】

昏暗无光的朝堂之中,司马炽瘫坐在御座之上,怒目圆睁地瞪着堂下列坐两侧的文武官员。

那些文官紧紧缩着脖子,不敢直视圣上的眼睛,剩下的头戴翎羽的武官们也大气不敢喘息,失去了往日威风凛凛的样子。

昨日一队狼狈不堪的骑手奔逃回洛阳,带回一个惊天动地的噩耗:东海王所率领的三十万大军遭汉军石勒部追击,竟然全军覆没,随行文武官员和四十八名藩王无一幸存!

年轻的皇帝得报,犹如五雷轰顶,顷刻却纵声大笑。

司马炽心中大喜过望,他等了这么久,那个束缚自己的人终于死了!终于自己可以在御座上不用再如坐针毡,仰他人鼻息。司马炽在得报的那一日,身心仿佛获得了新生,自己终于是堂堂正正的大晋皇帝了。

然而,皇帝又失声痛哭起来,司马越一死,谁来保卫司马氏的宗庙,大晋的社稷呢!

原本他已经派出数人向南而行,去讨要琅琊王司马睿的援兵,还想着凭借着京城残剩下来的数万晋人孤注一掷,尚能死守洛阳,兴许还能撑到南方诸王领兵勤王。

可是镇守京城的李恽和何伦二将,竟携带者司马越的王妃与子嗣出逃洛阳,随行的还有剩下的三十余名藩王,以及他们麾下的数万人马。

如今洛阳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司马炽仰天长啸:“你们这些贼人,竟然抛弃朕而去!朕必要惩罚你们!”皇帝狂奔至太极殿前,大声疾呼:“下诏!下诏!贬东海王为县王,他的子嗣只能做县王!”喊完之后,司马炽又疯疯癫癫,一哭一笑地在大殿之内疾走。

……

今日大殿之上,皇帝召集文武群臣,商议对策。

司马越和李恽两次离京,带走大批官员,如今还能坐在大殿之上的人早已多是无能之辈。更何况京城之中兵马寥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有豪杰胆量超群,也不知如何带领这些人抵御胡人的下一次围城。

司马炽龙颜大怒,他静静地等着百官发话,却一个上午,无人应答。他一拍几案,叫道:“难道朕的身边连一个带兵打仗的人都没了吗!”

一名武官颤颤巍巍地立起身来,作揖说道:“陛下……并非是我等畏敌避战,只是京城之中的兵马实在太少,甚至连城中治安都几乎无法维系。哪还有余力出战胡人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极尽恭谦,生怕惹恼了至高无上的天子。

“城中不是还有一些雍州兵和凉州兵吗?大不了将五校禁军调遣出去!怎么?朕乃天子,难道连一支军队都拼凑不出了吗!”司马炽竭嘶底里地叫喊着。

“陛下,凉州兵和雍州兵正要……”

武官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翩翩而来,众人转向这不速之人,竟是长平公主!

楠枝踏入大殿,身着一件西域人的圆领长袍,腰中带着蹀躞,束发而后,如同一名英姿勃发的男子装扮。众人见公主如此打扮,更是惊讶不已。

司马炽瞠目结舌,看着楠枝走来,又惊又喜,问道:“皇侄女,京城危矣!你有什么主意,尽管说来!这些懦夫全然靠不住。”

楠枝微微一拜,脸上全然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严肃悲怆。她请求道:“皇叔,我去挡住胡人!”

“挡住胡人?”司马炽一脸疑惑。

楠枝解释道:“胡人在西方暂时仍按兵不动,兴许他们还不知东海王的大军被消灭的事实,倒是东方的胡人来势汹汹。而且眼下东方无一兵一卒,门户洞开,要是他们以轻骑快马奔来,只要数日便会兵临城下。届时我们退无可退,西方的胡人再来助阵,我们就是瓮中之鳖了!”

楠枝继续说道:“皇叔,请你让我带兵向东抵御胡人,我拼尽全力,姑且能挡住他们旬日,皇叔趁此带着文武百官,宗室亲族尽快离开洛阳……”

文武官员这时纷纷附和道:“陛下,长平殿下所言极是啊!如今迁都才是上上之策!长安旧都还未沦陷于胡人之手,要是我们能想方设法抵达长安,还能重兴大晋社稷!”

另有人说道:“陛下,长安有崤函之固,大河之渊,金城千里,还能延续我大晋基业!”……

司马炽看着百官哀求不断、涕泗横流的样子,心中厌恶万分。

自己的皇侄女乃一介女流都自愿去抵挡胡贼,而这些大臣们竟然只想着顺势而退。他愤怒不已,大声呼喊一声:“滚!你们这些鼠辈臣子统统给朕滚!”

百官一听,纷纷退去。空留楠枝一人在殿上面对皇帝。

司马炽拉着楠枝进了西堂之中,面色悲戚,问道:“皇侄女呀,你可有兵马可用?”

“皇叔……左卫禁军之中尚有一些将士念及我义父的恩情,还愿意追随于我。”

皇帝感慨万千:“唉!没想到,满朝文武都束手无策,到了最后朕竟要靠侄女了!”说罢,他令人去取一物。

待人取来,皇帝将一个小巧皮囊放在楠枝手心,说道:“皇侄女,朕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赐予你了,此次东去,便赐你此物吧。”

楠枝接过来,打开皮囊一看,里面是一小巧瓷瓶。她刚刚想伸手去拿,却被皇帝伸手制止。

司马炽语重心长地说道:“皇侄女此番东去,朕忧心不已。那匈奴胡人野蛮凶残,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皇侄女为宗室女子,不可被辱。信石之死,痛苦太甚。故赐予侄女鸩毒,只要稍尝些许,便可无痛而死。皇侄女,不要让宗庙蒙羞啊……”

楠枝面色悲恸,欲哭无泪,只能默默接下,答谢道:“谢谢皇叔……”说罢,起身走向外面。

……

楠枝在离开京城之前,最后一次回楠将军府中,想着与楠云告别。刚刚踏入府中,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躺在高耸的屋檐之上。

她嘴上勉强一笑,而眉头依然蹙起,打起招呼:“张公子,你呆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呀?”

张茂一见屋下小娘子的模样,惊讶地叫道:“嘿!楠家小娘子,你问我借一身衣裳,没想到今日就穿出来了!”而后却又叹息一声,“成逊无事,就是想吹吹风!”

楠枝走过去,费力地爬起墙壁楼檐来。

张茂一看,翻身过来,伸出手臂,把楠枝也拉了上来,嘴里叫嚷着:“正好,我一个人吹风也甚是无趣,还想着与楠家小娘子聊聊!”

“张公子一有烦心事便会在屋顶上吹风,这次是何事呢?”楠枝拉着自己的斗篷,春末气候温暖起来,可是这屋顶之上,大风仍紧,让人感到冰凉。

“唉!你们这里京城的风吹得人真难受,我在这里待了那么久还是心烦意乱!”张茂双臂垫在自己脑后,眉头皱在一起,翘起脚来,不安分地颠簸着,“我张成逊到中原来打死打生那么久,竟然一事无成!我那时候还嘲笑我爹匡扶中原,出师不利,没想到此番朝廷聚兵三十余万,最后落得一败涂地,四散而逃了!”

楠枝默默地听着。

张茂像一只暴躁的野狼,不断地抖动身体发泄心中积愤,骂咧咧地说道:“北宫纯那懦夫,他竟然下令凉州兵马西归!”

楠枝转过头来,一脸苦笑,说道:“张公子……凉州大军已经尽力,一年前令尊遣大军四万东征,如今生还者仅剩十之二三,要是再不回去,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张茂猛地坐起来,遥望西方,气急败坏地叫嚷道:“我张成逊难得来一次中原,本就是要大展一番身手,让天下铭记我的美名!眼下胡人猖獗,我倒是抱头逃回凉州,这算什么英雄?要是我的子孙后人谈论到我,不知道他们要如何笑话我!一想到此处,我便发怒!”

说着,张茂俯下身,凑近楠枝说道:“楠家小娘子,你说对不对?我张成逊怎么能做狗熊呢?我要留下来!我还有三百名兄弟也是壮志难酬,也要留下跟随我!”

楠枝惊讶地说道:“张公子难道你要不听号令了吗?北宫将军不是凉州军统帅,你的上司吗?”

张茂吐出一口恶气,又叫骂起来:“他算什么?我难道要听一个懦夫的话吗?我当场就打了他一顿!哼!就算我我老爹来催促,我也不回去!”

楠枝嗤然一笑:“有时候,我真的好生羡慕张公子的脾性,能活得如此直指本心。”

“楠家小娘子,我知道最近有些事情折腾得你身心憔悴,但是你别胡思乱想……”

张茂安慰的话还未说完,楠枝却突兀地说起来:“张公子,我方才跟陛下请命,带军东去,抵御胡人。”

“好哇!”张茂一扫原本的阴郁,兴致高昂地说道,“我张成逊也去!正好我有一股怒气无处发泄,再痛打几只胡狗,才叫我心情舒畅!”

“别……”楠枝唐突地打断张茂的话,喃喃地说道:“张公子,你不要来。”

“为何?”张茂又忿忿不满起来,“怎么楠家小娘子你也变得如此拘束,尽说些让我扫兴的话!”

楠枝起身遥望远方,目光暗淡,念念道:“张公子,古人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她低头垂目,黯然伤神,“……诸葛先生也好,萧都尉也好,还有我父王曾经的部下们……他们都离我而去,如今众叛亲离,难道我的道真的走错了吗?”

张茂心情平复了不少,嘟哝道:“楠家小娘子,你忘记了吗?过去我们在凉州畅所欲言,我张成逊的梦想便是要匡扶天下,你亦说你要扫平乱世,不是吗?此等念想乃是天下英杰的共同夙愿,有什么错?”

楠枝捂着自己的胸口,面有愧色,“张公子,那时我只想着诛杀乱臣,替父报仇。如今司马越死,我内心却空荡荡的,迷茫不已……我只能不断地追随着父王的道路,冀望能完成他的遗愿……”

“是了……有什么好迷茫的呢?”楠枝变得念念叨叨起来,“我父王曾经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我一定要替他守住!这就是我的道路啊!哪怕孤身一人,我也要去走的道啊!”

说罢,她转过头来,清泪盈眶,向张茂一拜,请求道:“张公子,这条路只能我去走。但是我有一个请求,请张公子尽可能带着百姓离开京城,南下避难!我会在东面挡住胡人……”

“南下?去哪里?”

楠枝斩钉截铁地说道:“去荆州!”

张茂面色惊讶,又意识到什么,急切地拉着楠枝的肩头叫道:“楠家小娘子,我们都走了,你岂不是去以卵击石!”

“我不会死……”楠枝苦笑一声,“张公子,我听说萧上奉都尉也带领雍州兵南下了,你带着百姓追赶上去,去荆州新野避难。等我办完了这里的事情,便会与你来汇合。”

接着她潸然一笑,“怎么,张公子觉得我这一身本事还脱不了身?”

凉州贵公子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小娘子,神色木然。

公主只好绕着自己的鬓发,又思虑了一番,才说:“哦,张公子,我在将军府里还有一个包裹,里面的东西我珍视如命,另有一琴,这两样东西你帮我暂且保管,我一定会来取的。如此一来,你便可相信我的话了吧。”

张茂无奈地点头道:“好吧,小娘子一定要活着回来!不然媛娘子知道了,一定要打死我了!”

……

一日之后,楠枝领兵东行。她出了城门,回望巍峨雄伟却孤独落寞的洛阳城墙,深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