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永宁元年(300),雍州北地郡边陲。虽然已是盛夏之时,北方并非像是中原那般炎热。
少年时的诸葛离背着箩筐,赶着几只羊,急匆匆地往回奔走。
他身上穿着粗糙的麻衣,一条脏乱的布条将他的头发牢牢束起,看上去蓬头垢面,如同一个随处可见的草原少年。
不过他一边疾走,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默默诵读着上面的文章。
“诸葛离!”一个喊叫声远远地奔来,诸葛离抬头一看,从远处冲来数名少年。
领头的一人鲁莽地奔来,几乎要将诸葛离的羊群吓走,他气喘吁吁地吼道:“诸葛离,你这个耍赖的臭小子!昨日你骗走我的腰带,今日便要叫你乖乖还回来!”
说罢,另外那些少年转瞬之间就围在放羊人周围,一派气势汹汹的样子。
“又是你啊……”诸葛离收起纸张,左右环视一圈,笑道,“你们这次这么多人,是不是要再送我几条腰带啊?不急不急,要是你们任何一个人能胜我……”
“少废话!我才不和你玩沙盘!”为首的少年叫道。
诸葛离摇摇头,“不玩了?……你不是说你是县尉的儿子吗?昨日非要与我吹嘘你见过兵马的阵仗,今日就退缩了?”
县尉之子怒火中烧,他暴跳如雷地叫起来:“我今日便要你见见什么叫打仗的样子!”说着,他一挥手,两旁四五个少年一拥而上,对诸葛离拳脚相加。
诸葛离也是年少气盛,跟他们扭打在一起,互不相让。一群少年在泥地中摸爬打滚,弄得浑身肮脏不堪。不过他们本就是衣衫褴褛,更是无人在意。
正当他们扭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另外一个少年跑过来,看到此景,目瞪口呆。
诸葛离被雨点般的拳头打得左右难顾,他望见来者,便大喊道:“二郎!别愣着!过来帮忙啊!”
二郎急急忙忙跑过去,发出一声大叫,和一群人打在一块。
虽然对手人多势众,但是诸葛离和二郎毫不退缩,豁出去一顿猛打,竟然将那些惹事的少年郎打退了。
领头的少年一看占不到便宜,便骂咧咧地丢下一句来:“你这个臭小子!别自以为是,你爹虽是个亭长,但是治下的人还没有一个里长多!再过一会儿怕是人就要全跑光了,你还能神气什么!等我以后也做了县尉,再来收拾你们全家!”
少年气急败坏地骂完,领着其他人一溜烟走了。
诸葛离一抹脸上的鼻血,冲着他们的背影一顿叫骂:“滚吧!我诸葛氏族人岂会跑光?倒是你这个酒囊饭袋能坐上县尉之职才是怪事!”然后他转身一拍二郎,“下次打他们再狠一些!”
二郎也遍体鳞伤,疼痛地扭来扭去,他咧嘴嘿嘿一笑:“诸葛离,真有你的!我平时看你沉默寡言的样子,打架的本事也不错啊!”他一拍额头,“哦,对了!诸葛离,告诉你个消息,郡里的中正官又来你家了!”
“真的?”诸葛离两眼放光,他将赶羊的木棍往二郎手里一塞,“帮我把羊放回去!”接着兴奋不已地跑回家去。
……
当诸葛离尚未踏进家门,便迎面撞上中正官垂头丧气地从屋中出来。他心中一凉,默默地钻进屋里。
“回来了?离儿。”父亲诸葛默费力地撑起身体,坐在榻上,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
几个旬日之前诸葛默忽然病倒,本以为调养几日便会痊愈,没想到这么多天来,病情越加严重了。眼下他只能躺在榻上,家中琐事几乎全由儿子来照料了。
“老爹……你又拒绝朝廷的征召了?”
诸葛默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话?我们诸葛氏人什么时候想要吃那晋人皇帝的粮食了?”
“可是……”
“好啦!”诸葛默将儿子拉到身边,两人一起坐在榻上,他面露慈祥的模样,问道,“高祖的《出师表》会背了吗?”
诸葛离从袖子里出去那张纸,因为之前的打斗和长时间的揉搓,这张纸已经变得破烂不堪了。他将纸张丢在一边,嘴上嘟哝道:“老爹……我早就会背了!”
“背背看。”
诸葛离无奈地背诵起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
诸葛默微微眯着眼,听着儿子的背诵,目光中闪烁出点点泪光,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木然发呆。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诸葛离背诵到一半,却发觉到父亲并没有在听,心中郁闷,索性停顿下来,“老爹……”
不等儿子多言,诸葛默就敲打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干嘛停下来?最重要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诸葛离心中不服,斜眼望向一边,嘴里嘟哝着:“老爹……我们诸葛氏人还能看到汉室复兴,宗庙还都吗?”
父亲瞄了一眼儿子的样子,并未回答,倒是问起来:“离儿,你今日怎么回事?怎么跟人家打架了?”
“老爹,有人咒我们治下的人早晚跑光!”
“呵呵……”,诸葛默笑了起来,他并非苍老的面容上此刻挤出无数条皱纹,嗔怪道:“你这个小子!再过四年就要弱冠了,又不是只会哇哇大哭的孩童,怎么什么小事情都要与人计较?还要弄到拳脚相加的地步!”
“什么小事情!”诸葛离忽然暴躁起来,他一下子跳离坐榻,叫道,“老爹!他们说的对啊!祖父尚为亭长之时,我们治下有民百户。我自记事之年开始,每年都有人离开,女子更是不愿留在此地,远嫁他乡。老爹,我十岁那年,只剩五十户都不到了,如今更是仅存十之一焉!再过几年,真的要树倒鸟散,全部走完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还是大汉子民……”诸葛默被儿子的言语逼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吞吞吐吐道。
诸葛离更是生气,“老爹!你太迂腐了!诸葛氏人之中,亦有人在朝廷为官,有什么不好的?我听闻祖父有兄弟在扶风郿县做官,还风生水起咧!投奔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难道有什么不可吗?像我们这里,追随我们的人所剩无几。人都没了,哪里还有所谓的大汉之民?”
“你……你这个不肖子!”诸葛默气血攻心,本想着打儿子一番,可是一股气喘上来,连连咳嗽起来。
“老爹?”诸葛离方才平静下来,急忙过去扶着父亲卧下,“老爹,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诸葛默喘着气,“离儿,你眼下并不懂我的话,但是你要记住!昭烈皇帝承汉大统,以仁德而招揽百姓,故人人追随其身后。如果天下明君在世,那天下黔首皆是汉民,而司马氏乃小人奸佞,你绝不能与他们勾结!我以离为你名,就是要告诫你,不要入世为官与晋人贼臣为伍!”
诸葛离默默点头。
“你发誓……”
诸葛离只好说道:“我发誓,绝不和司马氏之辈为伍!”
“好……”诸葛默欣然一笑。
……
……
如今,旭日东升,一片金光灿烂。
诸葛离默默伫立,远眺远方的洛阳城,在他的身后,是隆隆而行的大汉千军万马。
他回忆过往,感慨万千,喃喃自语道:“论才智,我不及老爹你的一半,可为何你如此迂腐,宁愿一生守在那蛮荒北地?你自认为守住寥寥几户汉民,便是能对得起先人了吗?你自我放逐,结果汉民真的散尽而去了。而我,则要完成高祖遗志!你曾屡次教我背诵高祖出师之表,你又懂得多少呢?”
诸葛离骑上战马,疾行回到军中,众人皆对他翘首以盼。东方朝阳在汉军背后升起无数道金光。曾经的少年如今意气风发,他心中的澎湃激情和雄心壮志亦如同这轮朝阳一般冉冉升起!
“老爹,你错了!你总是敦促我学医,然而医者乃是救一人之术,兵者才是救天下之术!你看着吧!待明日日出之时,我将带兵入京!届时,宗庙既还,天下归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