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命令既下,汉军如一阵狂风一般,向南疾行数百里,对东海王声势浩大的晋军穷追不舍。
旬日之后,汉军进入豫州梁国,前方斥候频频来报,两军相距甚近。
石勒更是心情激动,下令一鼓作气,以骑兵数万连夜奔驰,终于在苦县宁平追上晋人,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汉军按照诸葛离的计策,先行一步在宁平附近驻扎,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在大战之前,汉军派出小股人马对晋人反复骚扰,让其不得安生,想来此时晋人早已身心疲敝,劳累不堪。
大战将临,众人披甲。
诸葛离匆匆行走于营地之间。说是营地,汉军来去匆忙,并无帐篷,众人只是拴马在地,勉强休息而已。
他忽然瞅见张宾盘腿坐地,面前摆放着一副棋。
张宾蹙眉深思,独自下棋,毫不关心将要爆发的惊天大战。
诸葛离踱步过去,“孟孙兄弟,好雅兴,马上大战将至,你却在此独自弈棋。”
张宾摸着几枚棋子,托着下巴,独自沉浸,听着有人唤他,才抬头一看。
他长叹一口气,尴尬一笑:“诸葛军师,如今全军皆披甲备战,无人与我对弈,我只好自己和自己下棋了!”
“哦?”诸葛离饶有兴趣得俯下身去,看着棋盘。
只见棋局之中黑白双子皆是稳扎稳打,互不相让,落子到此时已经两方皆僵死不能动弹,怪不得张宾愁眉不展,抓耳挠腮。
他咧嘴一笑:“孟孙兄,你这棋局之中,黑白双方皆行同道之法,所以渐入僵局,不足为怪。”言毕,诸葛离索性也盘腿坐下,与张宾对坐,“在下不才,要是孟孙兄弟独自弈棋感到无聊,在下可与足下对上一局。”
张宾一听,稍稍惊讶,又放声大笑,说道:“哈哈,有意思!诸葛军师好定力!我只是为胡将军操办钱粮之事,而阁下却是军中幕僚。眼下大战在即,敌众我寡,凶多吉少!阁下却与我下棋对弈,难道军师不关心战局变幻吗?”
“古人常言,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战场之事,我已落子排局,只待结果而已,我在与不在并无二致!倒是我方才观孟孙兄的行棋套路,心中着实惊讶,胡将军只让你统筹军粮,掌管民事,真是浪费了!”
“哦?诸葛军师何出此言?”张宾一边收了棋子,一边面带微笑地问道。
诸葛离攥起几枚棋子,在手心中摩挲,念念道:“世间如棋,众人皆子,天下之事,深谋远虑者胜!过去我听闻足下投奔石将军时,只持一把旧剑,却被纳入君子营,众人将你传得神乎其神,恕我直言,之前我的确将信将疑。我方才看足下行棋,步步稳中求进,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如今知晓足下才智名副其实,孟孙兄必会成为当世名士,将来也必能辅佐霸主建功立业!”
这番溢美之词倒是把张宾逗乐了,他呼哧一笑,转而神情严肃,说道:“诸葛军师谬赞,我倒是看阁下并非棋子,而是有棋手之志啊!”
“嘿!”诸葛离持黑子,轻笑一声,当即落子,“那好,此时你我皆忘世间身份,好好搏杀一番吧!”
张宾亦落一子,“恭敬不如从命了。”
此时远处号角齐鸣,汉军终于整装出兵,一时间战旗猎猎,鼓声阵阵。当数万汉军铁骑奔驰起来,整个大地都浑身颤抖,竟然连两人棋盘之上的棋子也不安地微微震动!
“胡将军出兵了……”张宾依旧垂目,喃喃提醒一声。
诸葛离默不作答,凝神看着棋盘,稍后才感慨一声:“汉军铁骑骁勇,奔驰上百里,旋即投入前线搏杀,亦士气高昂,真乃神兵!”说完,又落一子。
“哈哈……诸葛军师真有意思,我倒是分不清你的心思在棋局之上还是在战场之上了。”张宾正坐,神情严肃,举棋相争。
两人的搏杀在棋局中央首先展开,黑白双方皆是稳中求胜,行子犬齿交错,龙争虎斗,不分上下。战至最激烈之时,两人皆屏息凝神,不敢轻易落子,往往深思熟虑。甚至于半个时辰,所下棋子尚不过四枚。
“诸葛军师,你观天下之势,如何?”战至正酣,张宾却开口言他。
“哦?孟孙兄为何问此?”
张宾眯眼微笑,“无他,只是好奇而已。”
诸葛离紧紧盯着棋局,忽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说道:“中原之势就如此局!”
“哦?何解?”
诸葛离一指棋子,说道:“如今汉晋旗鼓相当,恶战于中原,不分胜负。”
张宾凑近过来,将信将疑,问道:“不分胜负?”
“正是!晋人盘踞中原,苦心经营,根深蒂固,他们人多势众,不可轻视。而汉军虽然势如破竹,连克中原诸郡,却围攻洛阳,无果而终。数年以来,并未真正重创晋室元气,徒占晋人弃地罢了。所以,两军兵势相等,皆有所长,至于中原鹿死谁手,我亦不敢妄言。”
“这就是军师执意南下追敌的理由吗?”
诸葛离笑道:“正是,而且此前我亦在帐中说过,不能消灭晋军主力,那么即使我们占据洛阳,天下或者中原都不会归于大汉。”
“之前也听说,此战军师胜券在握?古人曾云,不击回朝之师,军师不会不知道吧?”
诸葛离玩弄着手中的棋子,解释道:“晋人东归,士气低迷。他们军中大多数并非东海王的嫡部,却被裹挟东去,心中自然不满,岂是回朝之师?更何况,抛弃京城本就是忍痛无奈之举,他们早已士气低迷不堪了。观两军兵势,乃彼竭我盈,我们只需猛烈进攻,大多数晋人自然不战而降。”
“原来如此,不过南下追敌,军师真的别无私心?”张宾神闲气定,幽幽而言。
诸葛离一皱眉头,“孟孙兄弟,前日你已问过我了,今日又问,怎么念念叨叨的,好似妇人一般?”
张宾依旧闲雅自定,接着问道:“说起女子,那之前军师所提小娘子又是何人?”
这突如其来的话一下子刺了诸葛离的内心,他一时哽咽在喉,顿了一下,仓促才说道:“孟孙兄为何突然这么问?”
张宾却不回答,继续与诸葛离对弈,数子之后,微微一笑,说起棋局来,“军师与我争夺棋局中央恐怕要现颓势了!没想到诸葛兄弟你在战场上百战百胜,却要败在心事上了。”
再看棋局中央,黑子尽数被围,原先势均力敌之势陡然被破,白子环环相扣,将敌手压得几乎苟延残喘。
诸葛离眉头紧蹙,不再敢轻易落子,之前听着楠娘子的名字,胸中一时间心乱如麻,结果连连失手,尚不能知。要不是张宾提醒,自己还不能回过神来。
“诸葛军师,你方才说,这棋局之势就是天下之势,那我想知道,你所持的乃是晋人还是汉人?”张宾悠闲之下,露出些许志在必得的气势来。
“哼哼!”诸葛离淡然一笑,“足下自然是汉军,如今中原倒是我的黑子晋人无路可走了!”
“军师甚是有趣……”
诸葛离眼中忽然闪出一道明光,他举手落子,竟放置于中央之外的一处偏僻角落。
“军师……”张宾低头沉思,深思熟虑地想着这是何种走法,又提醒道,“别怨我不提醒你,你将棋子置于中央之外,乃是将中央悉数放弃。弃子也应有所限度,你尽数毁弃,会不会太自暴自弃了呢?你一直说,兵势乃制胜关键,你想另辟蹊径,再拓一地,可惜大势已去,只能垂死挣扎罢了。”
“哈哈,孟孙兄弟提醒的好!”诸葛离嗤然一笑,“若我不弃,我还能翻盘吗?兵势乃是分合之道,只知聚积兵势,却不懂得分兵而进,那也是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的!”
张宾心中好奇,便不再争执,他继续落子,倒是想看看对手能走出什么样的局面来。
两人坐地对弈不知不觉已过半日,张宾原先觉得势在必得,此刻却不得不小心翼翼起来。诸葛离的黑子本该断送于中央,却从边上引来一路,相互支援,难以通杀。只能眼见双方又陷入到一场僵局之中。
张宾不由得啧啧称赞道:“诸葛军师好计策,竟能起死回生!”
“苟延残喘罢了……”诸葛离像是自嘲一般,“孟孙兄占据中央,至今不落下风才叫我钦佩呢!”
又过了片刻,两人都停止落子,一言不发,如同两尊雕像一般。
忽然,张宾发出细小的笑声,而后禁不住哈哈大笑,“诸葛军师,你真是一个奇人!偏安一隅,却能与我分庭抗礼,不落下风!军师如此才智,怪不得深受胡将军器重,真叫我有些嫉妒了。”
“足下见笑,我只是垂死挣扎罢了。孟孙兄,你行兵之道不在我之下,而城府谋略却深不见底,远在我之上,我诸葛离自愧不如!”
张宾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布满棋子的棋盘,喃喃自语:“难道天下之势,将会是这般走向吗?”而后他高声说道:“诸葛军师,你赢了,我甘拜下风!”
诸葛离疑惑不解,望着棋局走势,沉默片刻才说:“足下何出此言,此局势均力敌,已经无处落子,实乃平手!”
张宾抬头望向远处,呵呵一笑:“军师,我说的不是这棋局,而是战局。”
诸葛离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之前弈棋搏杀竟忘了自己身处战场。他起身眺望,只见沉沉暮色之中,汉军旌旗招展,凯旋而归。
宁平之战,汉军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