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礼仪与兴象:《礼记》元文学理论形态研究
- 王秀臣
- 1988字
- 2020-08-29 11:51:50
五
秀臣博士具有宏通的学术视野,这部著作论述《礼记》的元文学理论形态,可以说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可是,在具体论述过程中,能够对古今中外诸家之说多有参照和借鉴,从而使这部著作在理论体系建构方面能够居于学术前沿,有鲜明的时代气息。
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中译本刚问世,秀臣博士的这部著作就对其中的相关论述做了征引和借鉴,把海外汉学最新的研究成果纳入书中,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学术触角的敏锐。对于荣格的著作,国内学者主要是借鉴他的原型批判理论,秀臣博士的这部著作则是征引这位学者有关象征的精辟论述,作为祭祀礼仪象征系统一节的理论支撑。在借鉴古今中外学者相关论述的过程中,这部著作的具体操作方式多有可取之处。作者不是生搬硬套采用贴标签的方式,而是根据所论问题需要,斟酌取舍,选择的对象均精当恰切。导论的开头一段援引美国汉学家柯马丁有关中国古代“文”的论述,最后落实到“文化核心从仪式性向文本性表达的整体转移”,而本书所要探讨的,正是礼的仪式性的表达。理论的援引借鉴与该书的探讨对象实现了无缝对接。
这部著作有的章节旁征博引,引文所占比例较大,但是,作者并没有停留于权威论断的罗列,而是有鉴别和辨析。第一章第三节提到“兴”与西方象征理论,相继援引周作人、闻一多、梁宗岱、梁启超诸家的大概论述,然后写道:“以上诸论揭示了 ‘隐’‘兴’和 ‘象征’的关联,却没有指出 ‘兴’和 ‘象’的实质,忽略了孔颖达 ‘兴必取于象’的理论提示。”“‘象征’的概念在中国确是 ‘古已有之’,只是中国的 ‘象征’多用于哲学的理性阐释,而文学中类似表述是 ‘隐’和 ‘兴’”。既肯定诸家对西方象征理论加以借鉴所具有的合理因素,又以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为本位加以审视,指出诸家之说的不足,立论坚牢,给予的判断也很精辟。
如果对于书中所引以上诸家之说进一步加以审视,还会发现需要修正之处。《文心雕龙·比兴》篇写道:“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议。”对于其中的“微”字,周作人、闻一多、梁启超诸先生均未涉及,唯有梁宗岱先生做了解释和发挥:
所谓“微”者,便是两物之间微妙的关系。表面看来,两者似乎不相联属,实则是一而二,二而一。象征的微妙,“依微拟议”这几个字颇能道出。
梁先生对于象征所做的解释大体不错,但是,把“微”释为微妙,却与刘勰的论述出现隔膜。“微”指微妙,这是它在后代的常用义,今人往往做这种理解。可是,“微”字在先秦时期的主要用法不是表示微妙,而是指隐蔽、掩藏,这类案例甚多。可是,由于后人对于它的这种古义已经疏远,所以对先秦典籍往往出现误读。《九章·悲回风》写道:“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王逸注:“言芳草为物,其性微眇,易以陨落。”王逸把“微”释为微眇,是用这个字在汉代的常见义加以解释,实属误读,却被后代所因袭。诗中是“微”和“隐”对举,“微”指的就是隐蔽。《文心雕龙·比兴》篇出现的“微”,用的是它的本义,指的是隐蔽。这个案例表明,对于所援引的权威论断,不能原封不动地加以利用,而必须首先审视它的合理性、科学性,再做出准确的判断。
人在学术研究的开始阶段,犹如儿童学步,必须有所依托,而不能完全独立前行。援引权威论断,就是初学者的拐杖,绝大多数学人都要经历这个学步阶段。但是,学术研究必须进入独立前行阶段,到了这个时期,权威论断的援引就不应该局限于证成己说,而是要有所超越,要有词语诠释上的突破,要有理论上的创新,视野上的拓展和方法上的变更。如果不能走到这一步,就无法真正进入学术的殿堂,研究工作也不可能进入自由境界。《诗经·小雅·楚茨》是一首祭祀诗,最能体现礼仪与文学的关联,因此,《剑桥中国文学史》和秀臣博士这部著作都对它给予高度关注,做出专门的论述。《剑桥文学史》写道:
诗歌按祭祀次第展开,描写了担任不同角色的仪式参与者,并借助韵律变化以及其他形式手段,标示出了参与者各自的语言。结果是一个多声部的仪式戏剧剧本,以供在宗庙中上演。这样,《楚茨》文本不仅与祭祀活动相始终,又以颂美的语言永久保存了祭祀礼仪本身。
和国内多部影响很大的文学史著作和教材相比,上面的论述确实很精彩,在深度和广度上较之以往有很大的突破。可是,《楚茨》所体现的礼仪与文学的关联并非只限于上述所论,而是还有许多重要的因素需要发掘。如果简单加以概括,起码还可做如下补充:祭祀尚敬的传统营造出庄严肃穆的气氛;祭神如神在的心理感受使作品带有神秘的色彩和人神之间的亲近感;祭祀的程序内化为文本的叙事结构;工祝的致告辞的四言句型成为四言诗篇的有机组成部分;前面三章出现的三句为一节的结构模式,保留了原始古歌的传统,对于神灵的称谓,体现出先民的依赖心理。总之,这篇作品所体现的礼仪与文学的关联,对于研究其他祭祀诗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这桩案例表明,对于权威论断的审视判评,必须以文本的深入解读为依据,对原典的准确把握、全面理解是研究工作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