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三极彝训[1],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2]。故象[3]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4],洞性灵之奥区[5],极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坟》[6],帝代《五典》[7],重以《八索》[8],申以《九丘》[9];岁历绵暧[10],条流纷糅[11]。自夫子删述[12],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13],《诗》列“四始”[14],《礼》正“五经”[15],《春秋》“五例”,义既埏[16]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17],昭明有融[18]。然而道心惟微,圣谟[19]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20]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注释】
[1]三极:三才,即天、地、人。彝训:日常的训诫。
[2]不刊:不可改易。古代的文书刻在竹简上,错了就削去,这叫刊。鸿教:伟大的说教。
[3]象:效法。
[4]人纪:人之纲纪,指立身处世的道德规范。
[5]洞:通晓,知悉。奥区:深奥之处。
[6]皇世:三皇之世。《三坟》:三皇之书。三皇是华夏族的祖先,不同著作对其有不同说法。分别是:天皇、地皇、泰皇(出自《史记·秦始皇本记》);天皇、地皇、人皇(出自《史记·补三皇本记》);燧人、伏羲、神农(《尚书大传》);伏羲、女娲、神农(出自《风俗通义·皇霸篇》);伏羲、神农、祝融(出自《白虎通》);伏羲、神农、共工(出自《通鉴外记》);伏羲、神农、黄帝(出自《三字经》)。
[7]帝代:五帝时代。《五典》:五帝之书。五帝是上古时代中国传说中的五位部落首领,根据不同史料记载,有以下五种说法: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大戴礼记》、《史记》);庖牺、神农、黄帝、尧、舜(《战国策》);太昊、炎帝、黄帝、少昊、颛顼(《吕氏春秋》);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尧(《资治通鉴外纪》);少昊、颛顼、帝喾、尧、舜(伪《尚书序》)。
[8]重:加上。《八索》:《左传》记载的一种古书名,相传是讲八卦的书。
[9]申:加上。《九丘》:九州之志。
[10]绵暧:悠久。
[11]条流:流派。纷糅:众多而杂乱。
[12]删述:相传孔子序《书》删《诗》,又自称“述而不作”,见《论语·述而》。后以“删述”谓著述。
[13]七观:《尚书》可供借鉴的七个方面,包括义、仁、诚、度、事、治、美。
[14]四始:“风”“小雅”“大雅”“颂”。
[15]五经:五种礼制。以祭祀之事为吉礼,丧葬之事为凶礼,军旅之事为军礼,宾客之事为宾礼,冠婚之事为嘉礼。
[16]埏(shān):和泥制瓦,比喻文章的教化作用。
[17]开学:启发学习。养正:涵养正道。
[18]昭明有融:光明又长久。
[19]圣谟(mó):圣训。
[20]钧:古代重量单位,合三十斤。
【译文】
讲述有关天、地、人这三才经久不变的道理的书籍叫作“经”。所谓“经”,就是讲推究到极点的永恒道理,以及不可改易的伟大教导。圣人创制经典,从天地间取法,凭借鬼神证验,探究万世万物的秩序,从而制定出人伦纲纪。这样的经典,可以说是深入到人类灵魂的深处,探究掌握了文章的精髓根本。三皇时代的《三坟》一书,五帝时代的《五典》一书,加上《八索》以及《九丘》,这种种经典,由于历经的年代实在太过绵延久远,里面流传的道理越来越不清楚,后世的著作流派也纷糅杂乱。自从经过孔夫子的删削整理之后,这些古书经典才重新绽放出光彩。于是,《周易》的意义要凭借《十翼》来发挥,《尚书》中标立了“七观”,《诗经》中列出了“四始”,《礼记》确定了五种主要的礼仪,《春秋》提出了五项记事条例。所有的这些,既能在内容上陶冶塑造人的性情,而且它们在用辞上也很符合文理,十分考究。因此,它们能够启发学习,培养文化正道,使一切道理更加显著鲜明,从而成为典范。然而自然之道的精神是十分微妙的,圣人的见解也是十分高深的,圣人的道德学问高超,犹如内广的高墙深宅,里面所包含的自然道理十分深奥。这就好比千万斤重的大钟,不会发出铮铮的细微响声一样。
【原文】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1]。故《系》称旨远辞文[2],言中事隐。韦编三绝[3],固哲人之骊渊[4]也。《书》[5]实记言,而训诂茫昧[6],通乎《尔雅》[7],则文意晓然。故子夏[8]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9],言昭灼[10]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11],藻辞谲喻[12],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13]。《礼》以立体[14],据事制范,章条纤曲[15],执而后显。采掇[16]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17],以详略成文;雉门两观[18],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19],谅以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文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槃深[20],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注释】
[1]入神:形容达到精妙的境界。致用:用作付诸实用之意。
[2]《系》:《系辞》,解释《易经》。旨远:旨意深远。文:有文采,华丽。
[3]韦编三绝:《史记·孔子世家》:“读《易》,韦编三绝。”说孔子晚年爱好读《易》,读完这部书折断了编串竹简的牛皮绳三次。
[4]骊渊:骊龙潜伏的深渊。相传骊龙下巴处有颗宝珠。这里指才思文辞的渊源,探索学问的宝库。
[5]《书》:《尚书》,最早书名为《书》,内容大多是臣下对君上言论的记载。
[6]训诂(gǔ):解释古文字义,这里作古语解。茫昧:模糊不清。
[7]《尔雅》:辞书之祖,里面收集了比较丰富的古代汉语词汇。
[8]子夏:卜商,字子夏,“孔门十哲”之一,七十二贤之一。
[9]昭昭:明亮,光明。离离:清晰貌,分明貌。
[10]昭灼:明显,显著。
[11]摛:发布。风:诗经在内容上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裁:制。兴:比兴,《诗经》内容创作重要的表现手法。
[12]藻辞:使文辞有文采。谲喻:比喻婉转。
[13]附:靠近。深衷:内心,衷情。
[14]立体:确立体裁、体制。
[15]纤曲:细密曲折。
[16]采掇:搜集。
[17]五石六鹢(yì):出自《春秋·僖公十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后用以比喻记述准确或为学缜密有序。鹢:古书上说的一种似鹭的水鸟。
[18]雉门两观:出自《春秋·定公二年》:“夏五月壬辰,雉门及两观灾。”雉门:天子城门。两观:宫门前两边的望楼。
[19]婉章志晦:“婉而成章”、“志而晦”,是《春秋》写作五项条例中的两条。是说文笔婉曲,用意隐蔽。
[20]根柢:草木的根。柢:即根。槃深:盘曲深广。槃:同“盘”,盘曲、回绕。
【译文】
《易经》专门论述研究自然变化的道理,十分精妙细微,完全可以运用到实际当中去。因此,《系辞》里介绍说,《易经》的旨意深远,言辞富有文采,语言中肯得当且符合实际,但是它讲的事理十分晦涩难懂。孔子阅读这部书的时候,穿编竹简的牛皮绳甚至都断了三次,由此可见,这部书是圣人探求深奥哲理的宝库。《尚书》以记言为主,主要记载的是君王的言谈,只是它的文字十分晦奥难懂,读的时候非常不便于理解,但是只要通晓《尔雅》这部工具书,弄懂了古代的语言,那里面文字的意思也就很明白了。所以《尚书》被孔子的学生子夏称赞说:“《尚书》论事,如同日月照耀大地那般明亮,如同星辰排布天空那般分明。”这说的是《尚书》记事记载得十分清楚明白的优点。《诗经》主要是抒发作者思想感情的,它的语言跟《尚书》一样不易理解,同样需要靠《尔雅》来解释。它充分发扬了民歌特色,里面有《风》《雅》等不同类型的诗篇,创作时采用了比、兴等手法,文辞华美,比喻委婉,诵读起来能够感受到它温柔敦厚的特色,所以《诗经》是最贴合人们内心深处思想感情的作品。《礼经》可以用来建立体制,它根据实际需要和具体事项来制定法规法度,各种条款罗列得非常详细,为的是执行起来明确清楚,效果显著。从里面任意摘取出一词一句,都是十分珍贵的。《春秋》辨析事理,往往用一个字来表现作者赞誉或批判的态度。例如,关于“落到宋国的陨石有五块”“六只鹢鸟倒着飞过宋国都城”的记载,用详略不同的文字组织成文,以示写作技巧;又如关于“雉门和两观发生火灾”的记载,通过“雉门”和“两观”的词序不同,来显示作者区分主次的意思;《春秋》用词委婉曲折、用意隐晦,的确富有深邃的内涵。《尚书》虽然读起来文辞深奥,但寻究它的道理,却也能明白易懂;《春秋》的文辞虽然一读就很容易通晓明白,但是当你要探求它的意义时又深奥难懂了。由此可见,圣人的文章各有特色,其表达方式的不同造成了其形式和内容都不尽相同。
经书中的文章像树一样,根柢盘结深固,树枝长高、叶子茂盛,言辞阐述简约,但包含的意义非常丰富,叙述事情平凡浅近,但喻理十分远大。所以,虽然这些经书旧作年代久远,但去体味它们所包含的意义时,却是日日有新的感触。后世学者在里面追求探取道理一点都不怕晚,前代先贤长久运用也并不见得占了先机。经书的作用好比泰山上的云气,其雨水能够洒遍天下,又如黄河的河水,灌溉沃野千里。
【原文】
故论、说、辞、序[1],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2],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3],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4],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5],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6],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7]者也。若禀[8]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9],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10],谓五经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11]所先,符采相济[12]。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13]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注释】
[1]论、说、辞、序:论、说主要是议论评说。辞、序主要用来解释。
[2]诏、策、章、奏:诏、策是皇帝的文件诏书。章、奏是臣僚呈报皇帝的文书。
[3]赋、颂、歌、赞:赋起于战国,盛于两汉,兼具诗歌和散文性质。颂是以颂扬为内容的文章或诗歌。歌是诗歌。赞是一种抒情文体,常以情调的激扬、风格的精练为标志。
[4]铭、诔(lěi)、箴、祝:铭是铸、刻或写在器物上记述生平、事迹或警诫自己的文字。诔是叙述死者生平,表示哀悼的文体。箴是对人告诫规劝的一种文体。祝是祭神的祈祷词。
[5]纪、传、盟、檄:纪是传统史书的一种体裁,以重要事件为纲,将一段历史完整地记载下来。传是替经书作注的著作。一般由他人记述,亦有自述生平者。盟是盟约的誓辞。檄是官府用以征召或声讨的文书。
[6]启疆:开拓疆域,这里指扩大文章范围。
[7]环内:一定范围之内。
[8]禀:接受。
[9]贞:正。回:邪僻。
[10]扬子比雕玉以作器:《法言·寡见》:“玉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谟不作经。”是说玉石不经过雕凿就不能成为美玉,文章如果没有文采,即使是典籍、谋略也成为不了经典。玙璠(yú fán):美玉。扬子:扬雄,西汉哲学家、文学家、语言学家。
[11]四教:孔子以文、行、忠、信为教人的四要目。
[12]符采:美玉的文理色彩。相济:互相帮助、促成。
[13]流弊:指某事引起的坏作用,也指相沿下来的弊端。
【译文】
因此,论、说、辞、序等体裁都是从《易经》开始的;诏、策、章、奏等体裁都发源于《尚书》;赋、颂、歌、赞等体裁均以《诗经》为根本;铭、诔、箴、祝等体裁都从《礼经》开端;纪、传、盟、檄等体裁都以《春秋》为根源。以上这些经典,都为文章建立了最高的标准,树立了很好的榜样,皆为文章的发展开辟出最为广阔的领域。所以,任凭诸子百家如何驰骋踊跃,终究还是超越不了经书经典的范围,被困在圈子里跳不出来。倘若根据经书的体式去制定各种体裁的文章格式,然后参照“五经”雅正标准的词汇让写作的语言丰富起来,那么文章创作就好像靠近矿山来冶炼铸铜,在海边熬煮海水制盐一样了。所以,做文章能够参仿“五经”,以之为标准,这样的文章便可具备六种特点:一是思想感情深厚真挚而不邪异,二是文风纯正清楚而不杂乱,三是叙事真实可信而不荒诞,四是义理正确而不歪曲,五是文体简约精练而不繁杂,六是文辞华丽漂亮而不浮夸。扬雄认为“五经”里的文章应包含着文采,他用玉石玉器打比方说明这件事,即玉石需要经过雕琢才能成为玉器。人的德行决定着文章的好与坏,德行表现在文章的文辞当中然后加以流传,孔子从文辞、德行、忠诚、信义这“四教”入手,他把文辞摆在了首位,正如宝玉必须饰有精致的花纹一样,二者相济相成,也就是说,文辞也必须与德行、忠诚、信义三者互相配合,才能使它们各自发挥更好的作用。后来,人们勉励道德、树立声名,都向圣人学习,但是到了文章写作方面却很少学习圣人的经典。因此才造成了这样一种现象:楚辞稍显艳丽,汉赋过度奢华。它们的弊病延续下来,越来越肆虐,恶势头难以控制。其实,好好纠正这些错误,让文风回归到经书指引的正途上去,不就正确了吗?
【原文】
赞曰:三极彝训,道深稽[1]古。致化归一,分教斯五。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2]乎,群言之祖。
【注释】
[1]稽:查究。
[2]渊:深。铄:同“烁”,光亮。
【译文】
总而言之:经书阐述了天、地、人三才经久不变的道理,这些道理十分深刻,可以从古代的经书典籍中去考究。施行教化的目的只有一个,而在教导时则分为五经。经书如同工匠熔铸金属那般可以锻造人的性情和灵魂,它们同时又是探索文章奥秘的深邃宝库。经书是一切言辞、文章的宗祖,它们是多么深远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