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伊斯兰先贤:马注思想研究
- 金宜久
- 5849字
- 2020-08-29 03:47:43
三 宝藏
《清真指南》关于真主是宝藏的思想,值得人们关注。
宝藏思想源自“库德西圣训”。所谓“库德西”,它的原意是“神圣的”,指真主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在“圣训”中的表述,故被认为是《古兰经》以外的真主的启示。它通常为苏非著作所重视。
属于“库德西圣训”的训示究竟有多少,笔者缺乏相关资料,难以说明。仅就笔者所见,主要有:“我是隐藏之宝,期望被认识,因此,我创造世界”;“我与那些为我的缘故而心碎的人们同在”;“为穆罕默德祝福一次的人,我将为他祝福十次”;“我的仁慈肯定优于愤怒”;“我造化的天不能容纳我,我造化的地也不能容纳我,唯有我的虔信奴仆的心才能容纳我”;这些训示是比较常见的内容。这类“圣训”常为穆斯林学者,尤为苏非诗人或苏非著作所引用。其中,“我是隐藏之宝,期望被认识,因此,我创造世界”,在苏非著作中更为常见。马注以不同的形式引用类似的训示。他说:
真主谕云:“我是隐藏之宝,我喜人认我。我造化人,只为认我。”(卷之四“认主”)
从上引训示中似可认为,真主以第一人称的形式表述自身为隐匿的宝藏,期望并乐于被所造化的人所认识;他造化人的目的在于使人们认识真主自我、认识真主为“隐藏之宝”。
马注所引训示显然与源自“库德西圣训”的相关内容,即“我是隐藏之宝,期望被认识,因此,我创造世界”之说有些微区别。因为被造化的世界并不具有任何认识能力,无法认识真主为“隐藏之宝”;只有被造化的世界中的人,才具有这种认识能力。马注在此做了文字说明,在表述上予以展开,在理论上显然是有所贡献的。
在马注之前,究竟有多少苏非著作涉及该“圣训”的内容,笔者目前还难予以一一罗列。
从目前看到的资料来说,波斯著名诗人、毛拉维教团命名人鲁米(1207—1273年)曾有过相关的说法。他在为他的老师和挚友迪瓦尼·沙姆斯·大不里士(? —1247年)所写的神秘主义抒情诗中,有一首诗的内容说:“真主对他说:‘哦!世间的人,我是隐匿的宝藏’/我期望展现慈爱和恩惠的宝藏。”作为抒情诗,它在表述“库德西圣训”的含义方面,只能文笔凝练,显得严谨、得体,不可能像论文那样书写舒展,阐释到位。但他对“库德西圣训”所说的“创造世界”的理解,已有所铺展、完善。鲁米所说的意思极其明确,即真主期望“世间的人”,“展现”出真主对世人的“慈爱和恩惠”。
其后,二卜顿捞吸额补白克尔(1168—1256年)的《米尔萨德》这样说:“主上晓谕:我是隐藏之宝,我喜认我。然后,我造化人,只为认我。”
值得注意的是,《归真要道》(《米尔萨德》)说:“经云:的实,我把寄物显与天地山川,他们不敢担他。他们怕他。唯人把他担了。此经言天者,正意要的是天仙;所言地者,要的是生灵鬼神;言山川者,要的是禽兽水族,这一切不能担认主的担儿,唯人担了,因造万物的正意,唯为人的本然。人实能做为主尊前显俊美的镜儿,亦能做显主一切动静的显处。”这里说的“担”,似有“承担”、“担当”之意。
关于宝藏,欧栽尔在《研真经》(《默格索德》)中,也有类似的说法。见下。
波斯神秘主义诗人加米在注释鲁米的诗句时说:“我是隐藏之宝,我期望被认识/为此,我创造万物,为使(人们)认识我。”加米所说的“创造万物”,其中,实际上隐含着真主所造化的人类,所以加米接着说“为使(人们)认识我”,只是没有直接说出而已。
马注的上述表述形式,与鲁米、拉齐、欧栽尔、加米之说大同小异,似可视为他们对“库德西圣训”在含义上的补充、阐释,丰富了以前的表述。
马注在《清真指南》中有类似的、但更为简略的表述。他说:
缘真主以重任寄任于天地,山川不敢承领,唯人勇敢应承,尊大主命……然后依妈纳(与该书前后统一,即以妈纳——引者注)具于谟民之心。(卷之二“天命”)
这里,马注所说的“承领”、所表述的思想,无疑是说,天地万物虽较之人(奴仆)为多、为大,但它们均无法接受并完成真主赋予的“重任”。这与《归真要道》的说法,大致相仿,只是在文字上显得更为简洁、明确一些。
上述欧栽尔在《研真经》(《默格索德》)中所说:“我是隐藏之宝,我喜人认我。然是,我造化万物,正教人认我。”欧栽尔所说的“我造化万物,正教人认我”,实际上,在造化的万物之中,已包含着认识真主的人。他又说:“我是隐藏之宝,我昭著。所以我造化万物,以便昭著我也。”他还说:“我是隐藏之宝,我要发现,既(似应为“即”——引者注)如主要此宝发现,以显自己之美容,及自己之动静尊名。所谓玄机也。然后从自己的俊美造一宝镜。但凡宝镜所资者,预先造就。宝镜有两样。一者正观,一者反观。”这是说,作为隐藏之宝,真主期望被发现、被认识;正如真主期望宝藏被发现一样,为的是显现真主自我容貌的俊美和万能,让信众认识他的一切动静的属性(德性)和美名。
然而,在苏非主义看来,真主的一切动静的属性和美名,皆隐含着凡人难以知晓的玄机奥秘。为此,真主为显示自身的俊美容貌和万能,遂造化宝镜。凡是宝镜中的映象,都是先天的、都是真主事先造就的。
如《研真经》所述,宝镜有两种功能,即一为正观,一为反观。所谓“正观”,说的是从镜子的正面观看自身的影像;这无外乎是说真主的俊美、万能,造化的完满、齐全,人们只有通过宝镜,才能看到所造化的宇宙万有毫无遗漏。所以说,“穆民是穆民之镜。真主要从自己造一显正容之宝镜,此镜即阿丹”。
这里说的“宝镜”,并非人们一般所说的镜子,而是借喻宝镜暗指的是“阿丹”;真主正是从所造化的宝镜——阿丹(被视为“人祖”的阿丹)身上,让人们观看真主自我容貌的俊美。具体地说,真主的整个造化活动,包括造化先天、后天(两世)的宇宙万有、天地万物,精神物质的心灵肉体。这一切造化活动的目的,在于表明真主的俊美和万能,从而达到认主的目的——即认识真主自我的俊美、万能,认识真主的一切动静的属性(德性)和美名。进一步说,所谓“容貌的俊美”,说的是真主造化宇宙万有本身是完满而毫无欠缺的。
所谓“反观”,说的是镜子乃真主的造化物,镜子并非美人,美人亦非镜子。人正是通过镜子可以了解真主造化的完满,从而认识真主的万能。这是说,信众既可从宝镜中观看自身,又可从宝镜中观看他人。
欧栽尔以镜为喻,在相关的著作中不乏罕见。例如王岱舆就有宝镜之说:“当知天地万物,日月星辰,本为种这一粒真赐(“信仰”——引者注)之种子而设也。凡人无此真赐,即镜无光。镜若无光,何以成镜。天地无人,即妆台无镜,台若无镜,台何所取。兹足见造化天地万物皆为人也。造化人神,本为承当此真赐之至宝也。”这里,真赐所指的是信仰,即人有信仰还是无信仰,正如镜子是否有其光亮一样;造人的目的在于使之有信仰,造镜的目的则在于使人认识并信仰真主。
在苏非主义那里,所谓宝藏、宝镜之说,与之密切相关的,则把真主比拟为美人,有的则视真主为美人。
马注关于宝藏与美人的关系,更为直接地表述了“真主为美人”的思想。他有下述说法,
天地为妆台,万物为器皿,两世为镜袋,板德为镜子,真主为美人。无镜子,则美人不显;无美人,则镜子无用。镜子不即美人,因镜子为美人而造;美人不即镜子,因美人无镜而长有。晓得影不即人,非人无影,便可认造化之真主……(卷之二“体认”)
宇宙无人,天地亦属顽空。譬若妆台无镜,虽设诸有,则尊大之俊美不显,造化之真机不露,本然动静尽属袋藏,而造镜之正意隐矣。(卷之七“独慈”)
马注对真主的形象譬喻,正如宝藏需要认宝之人一样,美人需要借助镜子显示自我的俊美。这里,“板德”(波斯文,原意为“奴隶”或“仆人”)指的是伊斯兰教的信奉者,亦即作为真主从中观看自我俊美的镜子。真主的整个造化活动,是以人们能否认识美人为转移的。马注所说的妆台、器皿、镜袋等,无外乎是欧栽尔所说的“显正容之宝镜,此镜即阿丹”的不同说法,也可以说是对宝镜的形象化、具体化的表述。马注借此而予以衬托、说明镜子的影像功能。在马注看来,“宇宙无人,天地亦属顽空”。真主即使造化了世界,如果没有人类,天地万物仅是天地万物而已,并不能起到认识真主(或者说,“真主期望被认识”)的作用。马注实际上是根据写作内容的需要,有时以诗词形式,或是抒情,或是颂扬,或是警示,或是宣教,以此表述他关于宝藏的思想。大致说来,有以下几层意思。
其一,揭示真主造化的真正机密。根据上述马注引文所说,作为“隐藏之宝”——真主的存在,完全是独一的、超绝的;真主在造化之前,只有真主自我,并无他的任何对应物——宇宙万有——非我的存在。真主自我向非我的演变,需要真主的造化活动。这一纯粹、绝对的单一究竟如何发生相关的演变、衍化为诸多,从而造化出宇宙万有的呢,这方面的内容,将在“本体论”中讨论。“隐藏之宝”是内在的、隐匿的;识宝之人被造化而出,是外在的、显露的。如何由内在、隐匿发生相关的演变,衍化为外在、显露的,从而造化出宇宙万有,这需要通过真主的一系列造化活动(宇宙起源)做出说明。这方面的内容,将在“宇宙论”(或宇宙起源论)中讨论。
其二,揭示真主造人的真实目的。马注引用经文说:
经云:“真主不造一物则已,但造一物,本以为人;不造化人则已,但造化人,本为认主。”(卷之四“世纪”)
根据马注的思想,真主是隐匿的宝藏。仅有宝藏,并不足以确认其为珍贵之物,需要有识宝之人才能认定其珍贵价值所在。为使认识真主自我向非我存在的演变,需要真主的造化活动。这里,真主是主体,他所造化的识宝之人,则是作为造化的客体对象而存在的。可是,宝藏需要人们的发掘、认识,从而认定其珍贵价值;美人同样需要人们观看、认识并认可其容貌俊美。被造化的人则成为发现宝藏、认识美人的主体;作为所隐喻的宝藏、作为想象中的美人,真主则成为人们认识的客体对象。真主由造化的主体转化为被认识的客体,而人则从被造化的客体转化为认识的主体,主客体的这一转化,在于通过宇宙万有之被造化出来,从而使人得以认主。
其三,揭示真主俊美的本意。表面上,真主拟通过造化的镜子——信仰者来观看自我的俊美;实际上,是要表明真主造化宇宙万有的意图、作用,完全是为了人能够认识真主造化宇宙万有的万能,为的是供给、保养、维持人们生活的一切。一方面,美人通过镜子观看自身的美容,真主则通过造化的宇宙万有及其造化的人,来显示真主自我的俊美、全能。这里,“俊美”、“全能”隐喻的含义在于,显示所造化的宇宙万有的完满、无遗。另一方面,他根据“真主要展扬自己,造化了阿丹”之说,他指出,
阿丹之体虽成于土,土者能寄万物之任,蕴万物之精,发万物之华,成万物之实……无水土,则万物不生;无阿丹,则万理不著,则真主之动静不显;动静不显,则真主之本然不露;本然不露,是有美人而无真镜,虽设妆台镜袋,皆属无用。故云:“要展扬自己,造化了阿丹。”(卷之五“忠孝”)
这是说,“美人”即使有其美质,仍赖于“真镜”的影像才能够反映“美人”的俊美,离开了镜子、离开了认主之人,真主只能是纯粹的“隐藏之宝”而已,既不能有所造化的宇宙万有,又不能被人所认识。然而,作为美人之喻,真主则成为苏非神秘主义诗人无止境的歌颂、赞美的对象。对凡人而言,这些颂诗不过是类似世间俗人的爱情诗而已,它或可使人抒发、交流情感,或可使人从中获取美的享受;而对于强调坚忍、克己、自制、苦行、禁欲、安贫、敬畏的不同苏非教团的成员来说,以写作此类诗歌完全可以起到他们之间的思想、情感交流的作用,似乎也可从中获取美的享受,起到一定的精神慰藉的作用。
其四,揭示真主造化的天地万物皆为虚空。真主的造化有个过程,这一过程在一般的人看来,他们生活其中的天地、所见所闻的万物是真实的、存在的,并非虚无、幻象。可是,从真主的视角看来,他所造化的宇宙万有及其认主之人,都不过是真主为显现自我俊美、全能而造化的虚幻之物。真正存在的只有真主自我,而一切造化物,皆为虚空,并非实际的存在物。正如马注的诗作所云:
名园逐日鸟声新,巨耳谁能测奥音?
贯彻微尘非渺细,包罗宇宙岂宽宏!
家家有水能容月,七万乾坤共一轮。
欲写美人镕青镜,莫将镜影认为真。
……(卷之八“授书说”)
这是说,水中所映月亮的影像,并非天空中夜出日落的月亮落在水中。美人的存在并不等于“青镜”的存在;“青镜”所映美人之像,更非有血有肉的美人真实存在于“青镜”之中,而是以美人所譬喻的真主的存在。这也是上面所说的,“美人不即镜子,因美人无镜而长有”。他还说:
大哉玄元主,无像亦无声。
至能至清净,无配无始终。
……
不随天地有,不共万物终。
造镜著真影,描真独证人。
……(卷之八“授书说”)
这是说,真主是永恒存在的,一切造化物不能与之匹配对应、与之相提并论。造化镜子的目的在于显现其身形、容貌之俊美,以此证于人,从而使人认知真主的万能。根据上述思想,马注不外乎在重复苏非主义的说教,即真主是真、是实,宇宙万有皆虚、皆幻。
值得提出的是,为什么极力主张坚忍、克己、安贫、自制、苦行、禁欲、虔信、敬畏的苏非成员,在他们的神秘诗作中,处处以美人譬喻真主?显然,这与苏非主义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既与苏非视常人仍有其迷恋美色的观念,而以此传播其教义主张有关,又与苏非们之间在交流思想、情感过程中,以此满足其精神的需求。
伊斯兰教中,通常认为真主是仁慈和威严的,前者受人赞颂,后者令人敬畏。早年,人们因畏惧末日审判、地狱之火的惩罚,对真主有敬畏、恐惧之心;人主的关系,纯粹是主奴关系。随着苏非主义的传播,逐渐由敬畏、恐惧转而为爱慕、倾情。这应归功于女圣徒拉比亚·阿达维亚。她的神秘主义的爱的思想,以后形成了苏非主义的神爱论。这对改变人们关于真主的观念起到了重要作用。在苏非们的眼里,敬畏真主的同时,真主成为爱慕、亲近的对象。他们与真主之间,显现为爱者与被爱者的关系。只有通过个人无限的、忘我的爱,才能最终达到并获得真主之爱。这正是苏非成员极力渴求的。
《归真要道》说:“人实能做为主尊前显俊美的镜儿,亦能做显主一切动静的显处。圣云:‘主上把阿丹造化在自己的形容上,人的本然是镜儿,两世是包镜子的袋儿。主上一切俊美、尊大的动静,独显此镜本然。'”这里,它所引用的关于“主上把阿丹造化在自己的形容上”的“圣云”,极其类似《圣经·旧约》创世记(1: 26、27)所说的,“上帝说:‘我们来创造人类,他们要跟我们相似,跟我们相像……’于是上帝创造了人类,使他们跟自己一样。他创造了他们,有男的,有女的……”在马注看来,这类说法无疑是说人是按照真主的形象而被造化出来的,显然与伊斯兰教的主张不一。所以马注没有采纳《归真要道》关于“主上把阿丹造化在自己的形容上”之说,这完全表明马注坚持了真主无所形似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