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地要宽平

作为白沙四句教中的第一句，“心地要宽平”具有丰富的内容，从这些内容中可见不少与通常说的“白沙心学”不同的东西。本句明显平实之心。不少论者说白沙所讲的心高妙、超逸。但白沙四句教的第一句即显示一种不高妙、不超逸之心。我们带着这样的心去看白沙的很多说法，就能得到客观的解读。

试以平实之心看他的著名的话“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完整看此话的前后文就能发现通常的解释有问题：“终日乾乾，只是收拾此理而已。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霸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若无孟子工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趣，一似说梦。会得，虽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安事推乎！此理包罗上下，贯彻终始，滚作一片，都无分别，无尽藏故也。自兹已往，更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毫分缕析，义理尽无穷，工夫尽无穷。”讨论白沙“心学”的人，都以为这段话是说心的，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此话不出现“心”字，而“此理”出现三次。全面地看，这段话关键是说“理”和体会理的。“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前面的“会此则”几个字特别重要。“此”是指“此理”。只有体会此理才能达到那种结果。陈白沙用比较夸张的话说出这种结果。但多数引用者只引结果而不引“体会此理”的前提，更不引对此理的描述：“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充塞“往古来今，四方上下”的，也是此理。当然，对此理的体会是我体会，或者说我心体会。因此，这段话虽然字面上未出现心，但实际上反映陈白沙对心的看法。在他看来，体会此理之心乃平实心。白沙“四句教”的第一句“心地要宽平”即显示这样的心。上引这段话，也必须以平实心来理解。

平实之心也是自然之心。自然之心体会自然之理。自然之理不为人心操纵，不为人力所能改变。“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而鸢飞鱼跃则最形象地形容理之自然性。“虽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源自二程之语：“太山为高矣，然太山顶上已不属太山。虽尧舜之事，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二程说的是世界的无限性和人类的渺小性，陈白沙也同样如此。但孤立地引用“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的论者则给人相反的印象：白沙强调“我”的万能性和至高无上性。回到白沙的真实语境就能看到：他肯定没有如此强调。

对白沙的自然之心与自然之理，他的弟子湛甘泉作了概括：“白沙先生之诗文，其自然之发乎！自然之蕴，其淳和之心乎！其仁义忠信之心乎！夫忠信、仁义、淳和之心，是谓自然也。夫自然者，天之理也。理出于天然，故曰自然也。在勿忘勿助之间，胸中流出而沛乎，丝毫人力亦不存……盖其自然之文言，生于自然之心胸；自然之心胸，生于自然之学术；自然之学术，在于勿忘勿助之间，如日月之照，如云之行，如水之流，如天葩之发，红者自红，白者自白，形者自形，色者自色，孰安排是，孰作为是，是谓自然……予惟自然之学，固先生始。”自然之学，与宽平之心天然地连成一体。白沙学之“重自然”与朱子、陆子之“重努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白沙之后四五百年，其新会乡贤梁启超指出：“白沙方法，与程朱不同，与亦象山不同。程朱努力收敛身心，象山努力发扬志气，俱要努力；白沙心境与自然契合，一点不费劲……其自处永远是一种鸢飞鱼跃、光风霁月的景象。”

白沙所说的心之所以宽平，是因为其中有道、有理。在白沙学中，心与道、理是浑然一体的：“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裹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着衣服，能行淫欲。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滥，乐则淫。凡百所为，一信气血，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 ‘禽兽’可也。”但是，“理学”与“心学”对举的模式则使白沙之心脱离道、理，从而对其宽平之心产生误解。事实上，陈白沙对道与理注重并不亚于程朱。白沙弟子湛甘泉以“随处体认天理”而有名，而老师在给学生的书信中早已有类似的说法：“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得到古人佳处也。”

白沙的“心地要宽平”之言，向来不被人重视。我们重视之，则可看到他所说的心是平实心、平常心、自然心。以往的论者过分夸大白沙之心的高妙性、超逸性。希望我们以上的讨论能纠此之偏。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说白沙学，有超逸性的一面，也有平实性的一面：“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前面“三个以”显示白沙学超逸性的一面，后面“三个以”显示其平实的一面。但是，论者们多说前一面而少说后一面。我们通过讨论白沙四句教的第一句“心地要宽平”可见多见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