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生而为人,最怕什么?怕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患得患失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日,仿佛是天空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似的。

对夏织衣而言,她倒是欢喜着下雨天的,只因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听雨便俨然成了她辗转反侧的消遣。

因此,在雨夜里能够睡着,且做上一二段美梦,对她而言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

你瞧,桃花溪的水啊,愈发地清澈见底,还多了好几尾七彩鱼,它们竞相追逐,乐不彼此。

溪对岸,伫立着一个颀长的背影,夏织衣看得不真切,但冥冥之中也知是宫祈仪。

他如同一阵风在她的瞳孔里若有若无地摇摆着,她只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因而索性不看他。

“陶儿。”

她想起在睡在屋里的孩子,会心地笑了笑,俯下身采了一朵小橘花,便回身朝屋子里走去了。

这样素雅的花,若用细麻绳串起来,别在小人儿的衣裳上,岂不可爱极了?夏织衣心想着。

“陶儿。”她唤到。

环顾四周,屋里景致错落,八仙桌上搁置着白底兰花杯,和斜插在小半截空心竹的桃花枝,架子上放满了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还有些极精致的小瓶罐。披绣闼,俯雕甍,但见斜阳草树,落霞孤鹜,十里桃林,双溪与共。

一切恍若当初,连日光也是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如瀑布的乌发,恰似多年前无数个寻常的午后的光景——唯独不见陶儿。

“陶儿?!祈仪?!”

夏织衣下意识地奔至窗沿,此时,桃花溪畔,空无一人,并无宫祈仪的半点踪迹。

“陶儿!!!”

“祈仪!!!”

她放声地呐喊着,一阵阵钻心的痛弥漫着、萦绕着。

落英缤纷,被潺潺的溪流裹挟着走向未知。

“娘娘,您又醒了。”

唐袭舞提着一盏烛火走过来,轻轻地将帐曼勾起来。

蜡黄的烛光齐齐地洒落在夏织衣的脸庞上,使得她看起来愈发地憔悴,照得她连眼也睁不开。

“娘娘可是做梦了?”唐袭舞赶忙地将烛台搁一旁,用丝帕子替夏织衣细细地拭着汗。

“陶儿呢?”夏织衣回想起梦境,犹心有余悸。在梦中,她像落了水似地挣扎着,哪怕醒来仍惴惴不安。

“小公主睡着了,有桂姨照顾。”

“……………”

听唐袭舞的话,夏织衣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缓缓地着了陆。

“皇上刚才来过了,见您睡得香便没让奴婢叫您起。”唐袭舞沏一盏清茶端给夏织衣,细声道:“近来您总做噩梦,压压惊。”

“他可有说什么吗?”夏织衣抬了抬眼皮,朝漆黑的殿门口望了望,期盼宫祈仪就站在那外头,一如在桃花坞的那个雨夜,他在门外守了她一宿啊………

唐袭舞摇了摇头,缄默着。

“什么时辰了?”夏织衣垂着眸,只觉得脚底十分凉,如同冰块,于是不由得蜷起腿,好让它暖和些。

“奴婢这就去取暖壶来给您。”唐袭舞见状,立马道。这些年跟在夏织衣身边的日子渐久了,不难知晓她身子骨极差,天气稍冷些就手脚冰凉的:“眼下才寅时,您再睡会儿罢。”

“不必了,袭舞,那玩意暖得了手脚,也暖不了人心。”夏织衣微微地倚靠着,指了指床榻:“你坐下陪我说会话罢。”

“娘娘,既然您心里头这般在意着皇上……”唐袭舞心疼的目光包裹着夏织衣,低声道:“为何不告诉他!

“我应当告诉他什么呢?说这凤栖宫人去茶凉说我日以继夜地盼他、等他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娘娘您低个头,皇上准就回心转意了。”

“………”夏织衣不语。

打从陶儿弥月宴的那一场争执起,宫祈仪便来得少。桂茴听小陆子说,近来政事愈见繁忙,皇上时常一日三餐也顾不上。

这些话在夏织衣耳里就像一丛长在心里的刺。

他不愿见她,连托辞都彼此地拙劣。

“袭舞,你入宫多少年了?”夏织衣望着无边际的夜色,茫然若失。

“大约七八个年头。”唐袭舞轻声道。在宫里的每一个日出和日落,每一朵花开和花谢,其实她早已经计算得不失分毫。

“只消过几年,你便能离宫了。”夏织衣笑了笑,眼神里全然是挥之不去的疲惫,恍惚间,又跳动着若有若无的光亮:“出了宫,你最想去哪儿?”

“”奴婢还没有想好。“唐袭舞想了想,接着道:不过奴婢想,大千世界,总归少不了一个落地的第地儿。”

“有生之年,若有幸去扬州该多好啊……从前我常听平安说,那里杨花漫天飞舞,每逢起风,几乎就成了花海……若生时不能去到,待我死后,能长眠于千千万万杨花树中的一棵下,亦是极好的。然后,来生……我便化作一片杨花。”

夏织衣沉浸着,无法自拔。她愿意化作一片花瓣,春开秋谢,零落成尘,待到来年,又上枝头。而不似在人间,爱恨情长,欲罢不能。

“咚——咚——咚——”

一阵浑厚的丧钟声彻响在夜空里,一声、二声、三声……自未央宫的方向而来,穿进人的耳目,刺透人的心神。

“宿太妃……”唐袭舞望着未央宫的方向,悲恸得语无伦次:“宿太妃……”

“…………”

夏织衣如同被这丧钟声剥离了魂魄,徒留一具麻木的空壳无力地依靠在床榻。

她缓缓地闭上眼,就像一座没有生命力的雕像。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正如甄浮嫣所说的,生而为人,最怕的不过是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患得患失,如此不痛快,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禅理呢?

……………………………………………………

“皇上,惠太妃去了。”

小陆子诺诺地站在宫祈仪身侧,奉着茶的双手颤抖着。

他常听宫里的老人说,每当丧钟响一回,这皇城的脚下便少一具躯壳,多一分自由。

今夜的钟声彻响着、盘旋着,小陆子并不觉得那是一种自在。

“传朕旨意,追谥惠太妃为孝慈弼天辅圣皇后,其葬礼按皇太后的礼制操办,葬于慕东陵。”宫祈仪抿着唇,深邃的眉峰拧成一道川:“明日你去佑王府一趟!以寄朕对辅圣皇后的哀思。”

“那皇上您……还亲自去吗?”

小陆子欲言又止,惠太妃既已追谥为孝慈弼天辅圣皇后!其葬礼严格按照皇后操办,依照法制,天子理应出面。

只不过,眼下的情形…………

宫祈仪望着眼前的军阵陷入了沉思:一字长蛇阵、八门金锁阵……如何摆破阵法,是眼下亟待解决的问题其一;其二是如何迅速实现寓兵于民,做到兵民合一。

这些时日,宫祈仪在练兵场亲自练兵,指导阵法变幻、实战操练。

除上朝理政外,其他事务实在无暇顾及、分身乏术。

即便凤栖宫,亦只是匆匆行过,未能说上只言片语,宫祈仪想到这,眉眼里的思绪愈发地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