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你去告诉他罢,让他再杀一回又如何

剔透的雨点顺着伞面上的花釉滑下来,啪嗒,坠落到布满了墨绿色苔藓的青石地上,好像一颗宝石镶在地毯间。

夏织衣伫立在细雨中,凉风拨动着她裙角,若有若无地扫过积水,裙摆上似是绣上了水花。

修王府。

她看了牌匾良久,终于迈开了步子,走进这座静得如同坟墓的杂草丛生的府邸。

“贤……贤妃娘娘?”清河端着药盅走过来,迎面撞见夏织衣:“您,您怎么来了?”

“谁的药?”夏织衣淡淡地扫了清河一眼:“可是你家王妃不适?”

“不……”清河摇了摇头,又使劲地点了点头:“是,是,王妃她昨夜里偶感风寒,奴婢这正是替王妃熬的……”

“清河——”屋子里传来了甄浮嫣的声音:“你杵在外头同何人说话?还不快将药送来!”

“欸………”清河应着,却望着夏织衣不动:“王妃抱恙,不喜见客,贤妃娘娘请回罢。”

“我有事要当面问她。”

“我家王妃身子欠佳,实在不宜见您,还请娘娘改日再来罢。”

“近来天色不大好,我不想出门。”清河慌张的神色被夏织衣捕捉在眼底,这一回,她坚持着:“今日我既来了,便是非见她不可的。”

“清河,你在同谁讲话?”甄浮嫣站在石阶上,一袭嫣红色的水裳像雨中的水墨画:“是你——你来作甚?”

“我有一样东西要还你。”

夏织衣隔着一重烟雨看甄浮嫣,愈发地觉得那人看不真切。

“你向来身子弱,这等阴雨天何必亲自出门。是什么东西,尽管差人送来便是了。”

甄浮嫣语气淡淡的,略显得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在其中。

“我来将它还你。”

夏织衣举起那只金玉兔,她目色荒芜而冷清,比氤氲的蒙蒙雨更胜一筹。

“……………”

甄浮嫣显然愣了愣,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她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面对面地站到夏织衣的跟前。

“你既然不喜欢,如此我收回便是了。”甄浮嫣伸出手。

夏织衣缩回手,并不将镯子交与甄浮嫣:“你可有话对我讲?”

“没——有。”

甄浮嫣一字一顿地回答,每个词都像一棒捶打在夏织衣心口。

“但是我有话问你。”

“有话便说罢,在这里讲。”

“呵。”夏织衣无力地叹了叹,可怜这交情如今已到这般田地:“我今日来,不过是想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甄浮嫣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那双晶莹的眸子里满是鄙夷:“你何不去问当今的皇上、你的夫君呢?”

“当真与他有关。”夏织衣低喃。

她不是没猜想过其中的前因后果,只不过猜想被证实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就犹如一块大概率被苍蝇分享过的糕点,你亲眼看到一条苍蝇腿时的反胃感。

“他当然脱不了干系!”甄浮嫣睥睨道:“那个人,你当真了解他吗?”

“………………”

“如果我告诉你,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你可信?”

“………………”

“哈哈哈哈哈哈。”甄浮嫣放肆地大笑写着,她发髻间的珠钗胡乱地颤着,像极了一窝阵逃窜的蜂。

“你在笑什么?”夏织衣冷着眼,她的心随着雨点沉到了水底,连鱼都游过来戏谑它。

“我道你十分可笑,亦是可怜,你今日来问我为什么,但其实我说什么都不重要,因为人终究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陶儿呢?她做错了什么?”夏织衣揪着心,连话音都不可遏制地颤抖着:“你为何如此待她?”

“………………”甄浮嫣缄默了良久,徐徐地直视夏织衣:“我的祈修他难道不是无辜的吗?那日在兮楚,他被抛弃在万里的戈壁,便是应该的吗?”

“是非对错,由不得我定夺。”夏织衣将那只金玉兔镯子撒手在地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这镯子,还你了。”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转了身。

烟雨中,眼前是一片雾白,像一道屏障,遮住了从前过往。那些徜徉在天际的欢声和笑语,随着风渐行渐远。

“咳咳——咳——”

屋子里传来了二三声咳嗽,急促,猛烈,在这场雨中显得尤为地突兀。

夏织衣听着只觉得甚耳熟,一时间偏想不起什么。

“王妃……”清河几乎是喊起来,极忧心地朝屋里探了探。

“你慌什么?”甄浮嫣沉沉地责备道:“进屋去!”

“咳咳咳——咳咳!”

这声音………

宫祈修!!

夏织衣如同被瓢泼的大雨淋了个透彻,她不由得定住了脚步。积水爬上了鞋面,一阵一线的绣花像晕在水里般,湿漉漉的。

甄浮嫣望着夏织衣停住的背影,嘴边挂着一丝丝苦笑。

“你骗了我。”夏织衣回过身,如死灰般对甄浮嫣说:“你骗了所有人——修王…还活着。”

“那又如何?”瓢泼的大雨将甄浮嫣冲击得万分的狼狈,她半痴半狂地嘶喊着:“那又如何?!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再杀一回又如何?!尽管告诉他,这次是三条人命,他喜欢便都拿了去!”

三条人命,都拿去。

“你有了孩子?”

夏织衣沉着心,看着甄浮嫣。

“是!”甄浮嫣轻拂过微隆的小腹,视死如归地冲着夏织衣低吼道:“我得到过,亦曾失去过,试问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去,你去让他来杀了我!上回祈修一条命不够他,这次大可给他个痛快!”

“你也有孩子,你也有孩子……我只问你如何对陶儿下得了手?!”夏织衣歇斯底里,泪和雨布满了她绝望的脸庞:“你做得到,可我做不到!!”

“你走罢,别在这惺惺作态。”甄浮嫣极嘲讽地擦了把泪水,用余光瞥夏织衣道:“无论摆在面前的是生路或是死路,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

夏织衣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闷得慌,像是被雨水泡得肿烂了似的,每一道呼吸都渗着绝望。

曾经多要好的交情,只销一场雨就冲散了,须臾间,一干二净。

“夏织衣。”

甄浮嫣叫住转了身的夏织衣。

“……………………”

这一回,夏织衣回头了。

有些人和事,即便回头看千百次,终究也是回不去了啊。

“你记着——这世间有明暗,有是非,有曲直,对与错,黑与白,从来不是你我说了算——”甄浮嫣抬头环顾着青瓦红墙:“这座皇城,是你永远不会下的一盘死棋。如果不离开那个人,你终将被埋在这座城里——就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地,和无数白骨为群!”

夏织衣闭上眼………

是雨水吗?它们蜂拥着灌到心里,恁凭怎样都无法排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