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童年时光(3)

我还发现了其他令我感到奇怪的事,在谈这些之前,我得先说说夜里的事情。夜间的气氛会变得很浓重,各种事情都发生在夜里,那些事情显得不可理解,令人害怕:父母分居而睡,我睡在父亲的屋里。我能感觉到母亲的屋子传递出的可怕印象。一到夜里,母亲就显得阴森、神秘。一天晚上,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她的房子里出来,那影子的头和脖子是分离的,飘浮在身体前方,就像是一个小月亮。接着,又出现了另一个头,接着头也离开了脖子。这种情形反复出现了六七次。夜间,我还经常做些让人忐忑的梦,梦中的物体忽大忽小。例如,在梦里我曾看见远方有一个小小的球,后来,那球慢慢朝我滚来,越变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大球。另一次,我曾梦见在一根电线上,许多鸟停在那里,突然,电线开始变粗,越变越粗。最后,我被吓醒了。

这些梦发生在我青春发育期,这是我生理变化的开端。大约在我7岁的时候,我患了假性哮喘病,并伴有间歇性窒息。每当病情发作,父亲就会抱着我,我会蜷缩在床脚的栏杆旁。我看见头上有一个满月大小的蓝色的光环,里面还有一些金色的人在走动,大概那就是天使吧。后来各种幻象不断出现,它们能平息我对窒息的恐惧,因为我每次做焦虑的梦,就会感到窒息。我认为这里面有一种潜在的精神性因素在发挥作用:这样的心理氛围开始让我变得无法呼吸了。

我讨厌去教堂,但圣诞节例外。我喜欢圣诞颂歌《上帝创造了这一天》,它使我很兴奋。当然,晚上的圣诞树更加令人愉快。只有在这个基督教节日,我才会忘情投入地去庆祝,对于其他的节日我都很冷淡。虽然除夕也有某种类似圣诞节的吸引力,但也不能与即将到来的圣诞节相媲美。基督降临节也有些特色,但仍无法与随后的圣诞节相提并论。与圣诞节相联系的有:夜、风雪、大风、黑暗的屋子,那时总能听到细微喃语声音,总会有一些事情发生。

现在来说些与我那些乡村同学交往时的事情。我发现是他们改变了我。和他们在一起时,我变得和在家里时完全不同。我会和他们嬉闹,搞各种恶作剧,这些把戏在家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的。当然,我心里也明白,我一人在家时也能想出小把戏来。我认为,我的这些变化主要源自同学的影响,无形中,是他们在引导我,他们让我做了一些与自己想法不同的事情。是这个不仅有父母也融进了其他人的广阔世界,改变了我。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对我产生了影响,我对他们还是有些怀疑,有些敌对。尽管我逐渐感受到了明亮白日世界的美好,感受到了那种“金色的阳光透过绿色树叶照下来”的美好,但同时也预感到了那个影子世界是无法回避的,那里的事情令人战栗,让我恐惧。当然,做晚祈祷也可以给我带来仪式上的保护,因为这意味着白天的彻底结束,夜和睡眠即将开始。然而,下一个白天也会潜伏着新的危机。我认为自己的人格似乎分裂了,我为此感到害怕。我内在的安全意识受到了威胁。

我记得在7~9岁的时候,我很喜欢玩火。我家院子里有一堵用大石头砌成的老墙,石头间有一些洞,我经常在洞里生上一堆火。为了不让火熄灭,我会让别的孩子四处帮忙,找木头,添柴火。当然,我最关心这些火堆,其他人可以找别的洞去点火但不能玩我的火,因为我觉得他们的火不圣洁。我的火烧得很旺,还发出圣洁的神的光芒。我在一段时期很迷恋此游戏。

在这堵墙的外面有一道斜坡,上面埋着一块凸出的石头,它是属于我的。当独自一人时,我时常坐在上面,进行意向对话:“现在我坐在石头上,我是上面,它是下面。”或许石头也能说“我”,也能想,他会说:“我躺在这儿,这是斜坡上。他坐在我上面。”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我是那个坐在石头上的人呢,还是我是下面的石头?”这个问题使我困惑,我站起来,陷入冥思苦想中。这个问题终究没有弄明白,一种特殊的、有趣的黑暗感伴随着我的疑惑。但有一点是确凿的,即我和这块石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我可以在它上面静坐几个小时,然后被它提出的谜题所吸引着。

30年后,当我再次站在这道斜坡上时,我已结婚生子了,拥有了房子及社会地位,脑袋中也充斥着各种思想与计划。突然,一瞬间,我感觉又变回孩子,点起了具有神秘意义的火堆、坐在石头上苦思冥想着我和石头究竟谁是谁。我想起了自己在苏黎世的生活,那段岁月仿若从遥远的外星球传来的信息,令人感到陌生。这些令我心惊胆战,但也很诱人,因为我先前沉湎于其中的童年时光是永恒的,现在的我却被时光的车轮带回现实世界,渐行渐远。这个世界的力量如此之强大,为了掌控未来,我只能强行把自己拖拽回来。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时刻,它让我知道了童年时光具有永恒性。这个时刻的含义在我10岁那年被阐释出来。我自身的分裂和对世界的不安全感导致我做出了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件。我那时还是个小学生,有一个黄色的带有一把小锁子的铅笔盒,铅笔盒里还放有一把尺子。我在尺子的顶端刻上了一个小人,高约6厘米,头上戴着帽子,身着礼服,脚上穿着闪亮的黑皮靴。我用墨水将他涂成了黑色,然后从尺子上锯了下来,放进铅笔盒中。我还为他在里面铺了张小床,用羊毛给他做了件小大衣。在莱茵河边,我捡了一块光滑的黑卵石,并用彩笔涂了颜色,分截成上下两半,我将它在裤兜中放了很长时间,但后来也放回了铅笔盒中,因为那石头是属于那里的。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我偷偷将铅笔盒拿到了屋顶上那个阁楼里,那是禁止入内的(因为楼板已经被虫腐蚀坏掉)并将它藏在了支梁上,这样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了。我对此感到极大的满足与欣慰。我知道,无人知道它,也无人能发现此秘密了。这样,前段时间,因为自我的分裂而出现的苦恼便也烟消云散了。后来,每当我做错事情,或者感情受到伤害;每当父亲对我咆哮,抑或是母亲的虚弱令我深感压抑之时——总之就是当我不顺心之时,就会想起那个放在那个地方,包裹着、珍藏着的小人,就会想起那块光滑的、被我涂染得很光亮的漂亮石头。每隔几周,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我就会溜上阁楼,爬到阁楼上,打开那个盒子,看看我的小人以及石头,我还会在盒子里放一张小纸片,那上面是只有我才明白的、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写下的密码。那写着密码的小纸片,我将它交由小人收藏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我不记得我对小人说过什么了。我只知道,这些“信件”对小人来说就成了一座图书馆。现在我猜想,这些信件一定写着令我感动的话。

我不在乎这些行为有何意义,或者说我该怎样解释它们。我只满足于此行为带给我的一种安全感,满足于占有某种别人无法获得的,也无从知晓的东西,这是一个我应当信守、永远不能被背叛的秘密,它掌控着我生命的安全性。事情就是这样。我从未追问过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

心里藏有此种秘密对我的性格形成有影响。我认为这是我早年儿童期的本质特征,对我具有重要意义。同样,我没有向任何人讲起过那个儿童期做过的关于生殖器的梦,耶稣会会士的事也属于只有我不愿向他人提及的事。小木人和石头是我力图赋予秘密以外在形式而进行的首次尝试,尽管这种尝试是无意识的、幼稚的。我被它深深吸引着,总觉得有必要探寻其意义,但我却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我总是希望自己能够找到解释——也许在大自然中——以便给我提供一些线索,或者告诉我那秘密是什么,在哪里。在这种情况下,我对植物、动物和石头的东西都饶有兴趣了。我常常寻找一些充满神秘感的东西。我自觉是属于基督教的,虽然总是进行否认:“事情根本不那么肯定!”或者,会问“地下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当人们灌输给我宗教教义时,人们会对我说:“这些是美好的,完美的东西。”但我私下会想:“是的,但还应当有另外一些人们不知道、很隐密的东西。”

雕刻木头小人的那件事是我童年期记忆的亮点,也是有意识记忆的终点。这件事情大约在我心中保留了一年时间。后来就被遗忘了,直到35岁,那段记忆才被重新想起,却也仍不减当年的清晰与真实。当时我正着手编撰我的《力比多的变化和象征》,在研究了阿里勒海姆附近的灵魂石和澳大利亚的神石文献后我猛然发现,我心中已有一个真实的石头的清晰图像,我将它表征为一块长方形的黑色石块,并且用颜料涂成了上下两半,这个图象还掺杂着黄色铅笔盒和小人的回忆。小人在远古时代是披着小斗篷的神灵,就像关于医神埃斯库拉普的传说中,忒勒斯福罗斯在给他读一本书。由于这一回忆,我第一次坚信古代的心理成分在没有任何直接传承关系的情况下会进入个体的心灵。后来我查阅过父亲的图书室,没有找到一本书描述这方面知识的材料。因此,父亲对此应当也一无所知。

1920年,在英国伦敦之时,我用树枝刻了两个与儿时雕刻的那个小人一模一样的人像,其实那时并未想到儿时的经验。后来,我又参照其中的一个样子,用石头刻了个更大的人像,现在它就放在我那奎斯纳赫特的花园里。在我雕刻该作品之时,潜意识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名字——它将此人象称作阿特马维图,即“生命之呼吸”的意思。它是对我儿童时期梦境中出现的生殖器官的进一步延伸。现在看来,那生殖器官正是充满着创造力、富有灵动性的“生命之呼吸”。整体考虑,那小人最终也成了神的形象,他身披斗篷,被放置在盒子里,由长方形的黑石头给他提供生命之能量。不过,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懂得了这种关系的。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会做一些类似于祭祀仪式的活动,就像后来在非洲看见土著居民所做的那样:一开始他们做事情,却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直到许多年之后才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