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年时光(2)
- 荣格自传:梦、记忆和思考
- (瑞士)荣格
- 3472字
- 2017-12-08 11:06:23
总而言之,该梦中的生殖器乃是地下的、“未曾命名”的神,至少我青少年时期的记忆是这样认为的。当有人特别强调耶稣时,它就会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我不认为耶稣是真实的存在,我从未接受他,他从没能让我喜欢,因为我总会反复想到那个地下的、他的表征物。那个“佯装”的耶稣会会士,使我对学过的基督教教义产生了阴影。我认为那就像一场隆重的化装舞会,或者说是一个葬礼:其中的送葬人表情严肃、面带忧伤,不过转眼却又偷偷笑了起来,毫无悲痛之意。从某种程度上讲,我眼中的耶稣就是一尊死神,他可以帮人们在夜晚驱赶恐惧,但他自己却是一具被钉在了十字架上的令人害怕、全身血淋淋的尸体,人们常常颂扬他的仁慈、善良,可我却在心中暗暗对此表示怀疑,主要是因为,那些非常虔诚地说着“亲爱的耶稣”的人经常身穿黑色的礼服、脚踏锃亮的皮靴——这些会让我联想到葬礼。他们是父亲的同事和我的8个牧师叔叔。多年来,他们在我心中会引发恐惧感,至于偶然见到的天主教神父更是如此,他让我想起可怕的耶稣会会士,他曾让父亲感到恐惧、不快。后来直到行坚信礼时,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强迫自己对基督采取人们所谓的正确态度,但最终也没做到,我怎么也克服不了心中隐隐的不信任感。
每个孩子都会害怕“黑衣人”。但对“黑衣人”的恐惧不是我内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关键是,在我头脑中构建了这样一种不完整的认识:“那就是耶稣会会士。”这样的观念深深渗透在了我童年的脑海中。于是,在我梦中也会出现那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场景和奇特的东西:“那就是食人的怪物。”它可不是吓唬小孩的幽灵,事实上,此乃盘踞在地下神庙宝座之上的神灵。那时,在我幼稚的想象中,只有国王才能坐在金色的宝座上;其次,只有上帝和耶稣才能戴着金冠、穿着白袍坐在遥远的蓝天中那个更漂亮、更高、更金碧辉煌的宝座上。然而,我梦中的耶稣却是头戴黑色宽沿帽、身穿黑色女装、从满是树木的山坡上走来的“耶稣会会士”形象。后来,我不得不时常朝山坡方向张望,以防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出现。梦中,我进入一个地下洞窟,看到宝座上有个奇异的东西,它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它不属于人类,是阴间的物种,它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方,以人肉为食。整整50年后,我读到了一篇研究弥撒象征的宗教性论文,文章讲述:基督教圣餐有吃人肉的习俗。我才明白,儿时那两次经历中闪现在我意识里的思想非但不幼稚,反而相当复杂、异常复杂。当时我内心深处究竟是谁在讲话?那些场景是由谁的思想构建的?有哪些超级智慧在起作用?我知道,一般头脑简单之人都会喋喋不休地说“黑衣人”和“食人的怪物”,也会瞎扯,“偶然”和“事后的解释”,这样可以驱散不快,也不会损害到心中的圣人。哦,这是多么善良、能干、健康的人呀!他们总会令我想到那些在雨后水坑中晒太阳的蝌蚪:它们会挤在浅浅的水坑中,愉快地游来游去,从未想到第二天早上,坑会干枯,它们再无栖身之地。
那么,究竟是谁在向我讲这些事呢?是谁向我提及这些我完全不知道的话题呢?谁把天上和地下连接了起来,从而奠定了我后半生激情狂热的生活?除了那个来自上天亦或源自地下的陌生客人之外,还能有谁呢?
借着儿时的梦,我开始了探索大地秘密的历程。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在地下举行的葬礼,多年后,我才从中解脱出来。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将亮光引入黑暗,那是进入黑暗王国的某种仪礼。当时,我的精神生活就是以那样的潜意识为开端的。
1879年,我们举家搬到巴塞尔附近的克莱因-许宁根。不过这事本身我不记得了,但随后几年发生的事情却还记忆犹新。一天晚上,父亲把我从床上抱起,来到西边的门廊,他指着让我看,彼时黄昏的天空中闪烁着一片绚丽的绿光。那正是1883年卡拉卡托火山爆发的情景。
还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外面,去看东边地平线方向出现的一颗大彗星。
当地曾发过一次洪水,流经许多村庄的维塞河泛滥成灾,冲破了大坝,上游的一座桥也被冲毁。14个村民被淹死了,他们的尸体被混浊的黄水冲进莱茵河。洪水退后,一些尸体被埋进泥沙滩里。听说这件事之后,我忍不住跑去看了。我看到了一个中年男性的尸体,他穿着黑色的礼服,显然是刚从教堂出来。他身体的一半被埋在沙土里,手臂搭在眼睛上。我兴致勃勃地看着,就像看一头被宰杀掉了的猪一样。但这把母亲吓坏了,她觉得这太可怕了。尽管如此,杀猪和死人对我来说还是很具吸引力的。
我对图画艺术的最早记忆也可追溯到我住在克莱因-许宁根的那些年。当时父母住的那幢房子是18世纪建成的一座牧师住宅,里面有一间很暗的屋子。屋子里放着质地优良的家具,墙上还挂着很多古画。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幅画有大卫和葛利亚[1]的意大利油画。它是从基多·雷尼[2]画室里临摹的,原作保存在卢浮宫。我不知道这幅画怎么会到我家。那间屋子里还有另外一幅老油画,它现在挂在我儿子的屋子里,画的是19世纪早期的巴塞尔风景。我经常溜进那间昏暗的屋子,静静地坐在那些画前面,出神地看着,欣赏那美。我当时觉得那是唯一美的东西。
大约就在那时——我还不到6岁,一个姨妈带我到巴塞尔,我们去博物馆里参观动物标本。因为我想仔细观赏所有的东西,我们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下午4点,关门的铃声响了,博物馆要闭馆。姨妈不断催促我,可我站在橱窗前,不愿离开。就在这时,大厅的门锁了,我们不得不穿过画满古画的走廊,从另一个通道走下楼梯。突然,我看到了很多美丽的图画,我目不睱接,久久地盯着它们,迈不动脚步,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东西。姨妈拽着我的手,拖我到出口处,我跌跌撞撞跟在她后面。她一边走,嘴里还嚷着:“讨厌的孩子,闭上眼睛;讨厌的孩子,闭上眼睛!”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裸体画和仅用几片叶子遮盖下的人物画。以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画,这是我与美好艺术的首次接触。而姨妈却有些恼羞成怒,那样子仿佛是被人拖到了妓院一般。
6岁时,父母带我到阿里斯海姆旅行。那次母亲穿的衣服我终生难忘,这也是我唯一记住的——衣服是黑色的料子做的,上面印有绿色的月牙。记忆中,母亲最初是个苗条、年轻的年轻女郎,后来,她在我的记忆中,就变得老又胖了。
我们来到一座教堂,母亲说:“这是一座天主教教堂。”我有些害怕,但受好奇心驱使,便悄悄从母亲身边溜走了。我从开着的门往里面张望,正好望见在装饰华丽的祭坛上有一支巨大的蜡烛矗立并燃烧着,(当时正值复活节期间)。突然,我在台阶上绊了一跤,下巴磕在了一块铁上。我记得,父母捂住伤口,抱起我时,血流不止。当时我的感觉很奇怪:一方面,我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尖叫声引来了教堂里其他人们的关注;另一方面,我脑中冒出了违禁念头:耶稣—绿色帷幕—食人怪兽的秘密……这是座与耶稣会会士相关的天主教堂。是他们让我跌倒了,疼得大喊大叫,这完全是因为他们的缘故。
此后多年,我一直不愿进天主教堂,原因是我害怕跌倒、流血,害怕见到那些耶稣会会士。仿佛那些就是天主教堂的气氛,然而,也正是他的这种气氛深深吸引着我。倘若要我靠近一位天主教神父,我会深感不安。直到三十年后我才克服了这样的压迫感。那是当我踏入维也纳圣斯特凡大教堂的时候。
从6岁开始,父亲便教我拉丁文,同时我也开始上学了。我喜欢上学,因为我觉得很容易。在那之前,我已经学会了阅读。在学校,我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有一次,一本小人书因为我看不懂,就缠着母亲读给我听,那本书里有很多插图,里面讲到了很多国外的宗教,特别是印度教的一些内容,还有婆罗门教、毗湿奴、湿婆等的插图,它们给我带来了无尽的乐趣。后来母亲告诉我,我后来常翻看这些插图。我在看这些插图时,心中总会生蒙生一种朦胧的感觉,会觉得它们与我那“原始之上帝启示”很像;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它,这是我不愿泄露的秘密。不过,母亲却间接证实了那感觉。我注意到,每当讲起“异教徒”,她的语调中总会流露出淡淡的鄙视。我知道,若我向她坦白了我那“上帝启示”,她一定是惊慌失措,然后对我加以拒绝。因此,我也就不必去自讨无趣了。
这些非儿童的行为,一方面与我异常敏感、极脆弱的内心有关,另一方面也与我早年强烈的孤独感有关(妹妹比我小9岁),小时候的我只能自己独自玩耍。可惜,现在我完全不记得当时玩了些什么,只记得在玩时,非常不愿被人打扰。我会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不愿他人看到,也不愿别人来评价。我清晰地记起大约七八岁时自己玩的是什么:那时我热衷玩积木。我会搭一座塔楼,然后再兴致勃勃地以“地震”的方式将其摧毁。那时,我还常画画,画战争、包围、轰炸、海战的画。我会用水笔将整个笔记本画满,然后对这些涂鸦做出离奇的想象。我之所以喜欢上学,原因之一就是长期缺乏玩伴的我,最终在那儿找到了游戏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