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萤纪·此心不负锦香囊(1)

碧纱窗外度流萤

看过一首小诗,一下子惊艳了,美从中来,势不可当。于是沿着平仄的浮动,轻轻缓缓,不徐不疾,披着月色,溯回那段芬芳迷人的大唐时光。

在哪里看到的已然忘记了,只记得诗的题目——《秋夕》。一种静美扑面而来,沁入人心,刹那间秋高气爽了,仿佛置身于天高云淡间,静看庭前花开花落,笑说天上云卷云舒。

在这样静美的秋夕,一人静坐,听雨听风。最宜在一处亭台之上,亭前流水,亭外青山,于此倚栏而坐,有青灯如豆,映石上花影。

如此良辰如此夜,最先想起的,竟是汤显祖《牡丹亭》中的一段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忍不住轻吟。轻声吟唱、手舞足蹈起来,在这个小小的亭台之上,云是我的天,花是我的地,这一方世界是我的,我的山河,我的岁月,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般恣意,好不洒然。一直艳羡这样的生活,在这个秋夕,愿做一位青衣,浅施粉黛,淡抹妆容,一举手一投足间,天上的星辰眨巴着眼睛,藏身于白云深处,窥视着亭中轻舞的身影。

想想都是美的,单是一个题目,便已美得如此倾城。

秋夕,一个引人遐思的题目。在一个静美的秋夕里,最宜做的,其实是只身一人,花前静坐,最好膝上放上一本书,封面不张扬,愈素雅愈好。最好扉页上什么也没有,不题字,无色彩,只是简简单单地印上几朵幽花,幽花含露,欲语还休。最好是诗词,唐诗或者宋词,辞赋或者元曲,于一个两个句读间,听唐时的风,看宋时的雨,描摹几处汉时宫阙,勾勒几笔元代烟波。

其实更适宜的,是挑灯月下,读雪小禅或者白落梅,或与李娟寻美,或者在白音格力的文字里,感受一种恬静的情怀。

在作家李娟的文章中,看到过这样一段文字:“不知不觉,三月了。去江畔看桃,看李,看春风。什么也不做,听杜鹃叫,看白鹭飞。梅令人高,兰令人幽,竹令人韵,菊令人野,四季草木,人世春秋。烟花三月,读画,赏花,写字,深情唯有落花知。”一下子倾了心。这样素雅的文字,是勾魂药,是摄魂丹,让一颗沉寂已久的文艺之心,逐渐萌动起来,重新活络起来。

这样的生活,简直美得不可方物。在雪小禅笔下,每一个日子都是精致的,粗茶淡饭,柴米油盐,有烟火味,有里短家长。雪小禅接受一家杂志采访时,杂志问:“你到一个城市中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哪里?”雪小禅的答案是:“菜市场。”

雪小禅说:“绝非我故意要玩弄什么噱头。他们以为我会回答这个城市的广场,或者剧院、博物馆、大商场、公园、古迹……不,这些远远不如菜市场更诱惑我。”她说:“在成都,我看到了最干净最雅致最饱满的菜市场,那成堆的辣椒仿佛都有秩序。在西宁,我看到鲜红的枸杞被成堆成堆地摆放在了莫家街上。在昆明,那些竹筐里的菜有些凌乱,可是,非常新鲜动人……”

一下子笑了起来,一下子会心了,在这个秋夕,读着一些简单的文字,风轻云淡,美自心来。

读一首诗,如饮一盏香茗。

不止饮,还得品。

品茶颇讲究,小口啜饮,口齿生香。或围炉小坐,于一个清寂的秋夕,与二三知己,谈笑之间,起火烹茶。或一人独坐,就这样静静地等,悠悠地等,小火映眉,英气自来,绿烟升起,今夕何夕?

低眉一嗅,刹那间风清月朗,水落石出了。那沁人心脾的一缕清香,轻啜间,细品间,小溪之水山中来,清澈见底,流过舌尖。茶叶也次第萌芽开来,苍翠几许,唇上生春。

纵然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事,用心了,细品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便会从水面上缓缓地浮出来。

品诗如品茗。《秋夕》这首诗,宜在一个清寂的夜晚,只身一人,轻轻地咂,细细地品。

秋夕

唐·杜牧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一下子入了境。

一下子走了进去,踩着平仄,踏着韵律,翩然若蝶,飞入诗中。

喜欢这首诗,是因为流萤。诗中说,轻罗小扇扑流萤,一下子着了迷,一下子喜欢上了,没有根由的,体无完肤的,喜欢上了。

脑海中浮现这样一个画面:一个素衣胜雪的女子,在某个清零的秋夕,独自一人,迎风而舞。手中的画扇轻盈如燕,在女子的手中灵活自如,时而轻扇清风,时而轻扇花朵。

流萤三五,徐徐飞来。女子见了,喜不自禁,于是左手提裙,右手执扇,身轻如蝶,扑向流萤。眉宇间欣喜如莲,绽放于天地之间。

这样的画面,真是美极了。小女子的情态一下子显露出来,天真,活泼,充满喜气,让人忍俊不禁。

所以初见这句诗时,整个人都放松了,天地豁然开朗起来,只差良田美池,便真以为自己行到了桃源深处。

有一首儿歌唱得真好:“滴娥滴娥到我家,我家庭院里有金瓜……”滴娥就是流萤。所以歌声起时,整个天地都欢快起来了,我仿佛听到了孩子们的笑声,你追我逐,你打我闹。仿佛我也回到了孩提时代,与旧时玩伴一起,扑流萤,捉蜻蜓。

宋代诗人陆游也有关于流萤的作品。他在《月下》中写到:“月白庭空树影稀,鹊栖不稳绕枝飞。老翁也学痴儿女,扑得流萤露湿衣。”惬意的生活一下子扑面而来,让人不禁慨叹这个久经沙场的男子,除了官场失意的落魄,竟也有恬然浪漫的一面。不过转念一想,却也不足为奇了,这个名叫陆游的男子,骨子里说到底也是渴望浪漫的,可惜造化弄人,令人不甚唏嘘。

喜欢流萤,所以有关流萤的诗句分外关注。

关于骆宾王,人们对他的印象,大抵停留在“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咏鹅》诗里。再熟悉一点的,恐怕是《在狱咏蝉》中的那句诗了:“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骆宾王有一篇文章,我是颇喜欢的。他在《萤赋》中写道:“每寒潜而暑至,若知来而藏往。既发挥以外融,亦含光而内朗。”流萤的形象一下子生动起来,一下子丰满起来,一下子扑入人心,成了心中一盏不灭的灯。

关于流萤,还有一个浪漫的故事。囊萤读书,多浪漫啊,多诗意啊,纵使车胤一贫如洗,但他在精神上,完全为自己撑起了一片天。也想过囊萤读书,于亭台间,扯来几匹月光书,嗅一嗅月桂树下香,看一看广寒宫里人。

但终究只是想想而已。

不过,真是这样吗?

不是的。

不是的。

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断了章,取了意,南辕北辙,意会错了。原本以为的“轻罗小扇扑流萤”,不是在秋高气爽天,也不在豁然开朗的桃花源里,在的却是深宫里。

知道的时候一下子惊住了,读至全篇时,心中竟薄凉起来,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了魂失了魄,仿佛一下子跌进冰窖里,举目四望,一片怅然。

这个柔弱的女子,独立在银烛秋光间,踯躅于冰凉的画屏之前,画屏之上,春色如许,画屏之外,孑影茕茕。

这才知道,这个柔弱的女子竟是宫女。关于宫女的印象,一直是楚楚可怜、身不由己的,南唐后主李煜在《玉楼春》中有云:“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为博君王一笑,不得不佯笑装欢,个中酸楚,有几人知?

想起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好在杜牧笔下的宫女,并非岁已迟暮,只是在冷冷清清的秋夕里寻寻觅觅,百无聊赖间,懒散地扑打着往来的流萤。

结句最是动容,这女子已然失意了,却偏偏横卧在草地上,静静地看着宫墙之外的牵牛星、织女星。此夜凉如水,天清月更明,有谁于宫外,听此断肠声?

此时的女子该是艳羡这些往来的流萤吧?流萤虽小,覆掌可灭,但却能够来去自如啊,能够轻轻越过这道高大的宫墙。所有情绪尽在行动中,扑打流萤,将之驱走,是怕见了愁更愁吧?

所谓词言情,诗言志,这首小诗,大抵是杜牧为了抒发壮志难酬后的苦闷吧。梅圣俞说:“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一下子明白了,明白了杜牧的心事,明白了一首诗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关于诗中的轻罗小扇,是有象征意义的。扇子本是夏天用来挥风取凉的,秋天就没用了,所以古诗里,常以秋扇比喻弃妇。

想起了班婕妤,这个当年名极一时的女子,汉成帝曾经的宠妃。班婕妤失宠后,深居长信宫,后来幽怨颇深,写了一首《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从此团扇便成了失宠女子的代言词。

对于诗词,我一向避重就轻,只愿意感受美好,把失意的、落魄的、沉重的、残忍的,一一抛在脑后。所以,至今依旧独爱这一句:轻罗小扇扑流萤。依旧愿意将快乐的、恣意的日子,强加在这个女子的身上。

作家许冬林的简介一见便倾了心,她如此介绍自己:“依江水而居的古旧诗意女子,迷恋文字、旅游、缝纫和种植,安然低眉在红尘,过悠然意远的日子。自谓是一件出土的宋瓷,端然,易碎。”

她在《胭脂横行》这篇文章中写道:“我的寂寞是有毒的。我是未充分燃烧的氧气,只是暂时做了寂寞的一氧化碳,还可以被点燃,还可以发光发热。那时,蓝色的火焰颤抖着跳舞,神秘,热烈……”愿世间所有女子都如许冬林这般,寂寞又何妨,寂寞了也要开出花来,盛放出属于自己的一片芬芳。

夹罗萤扇缕金书,十分凉意淡妆梳。扑流萤吧诗中的女子,画屏冷了,将它捂暖。银烛秋光艳如花,你于陌上,看月如水,水如画,看自己如一只流萤,轻轻飞过,天上人间。

歌尽桃花扇底风

身边多有雅人,能诗者、能画者比比皆是,在我看来,他们是池中月,她们是枝上花,他们弹琴复长啸,她们起舞弄清影……认识一个女子,面容姣好,灿若桃花,一下子喜欢上了,于是于很多个清寂的夜晚,读她的诗,赏她的画。

名字亦是诗意的。楚凌岚,楚楚可人的女子,凌风而舞,踏岚而来,清音如铃,倩姿若雪。想起周邦彦《解语花》中的句子:“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一下子倾了心,仿佛这个女子是从诗词中来的,途径了秦宫汉阙,邂逅了宋雨唐风,最后于清风明月间,同松柏对饮,倚兰菊而歌。

在其自述里,有这样一段文字:“性喜静,闲暇时多弹琴、品茗、读书、练字,赋古诗以怡情,作新诗以抒心。”不禁忆及白音格力的文字,他在一篇文章中如是写道:“翻一本书,走一条路,与花与月,与山水草木,相惜于日常,私私耳语,妙高峰顶,也不过看得世间平凡最是美。”

亦想起雪小禅女士,在《最是日常动人处》里,她说:“我喜欢日常这两个字。一点也不浮躁,特别脚踏实地。开始的开始,我们都喜欢有情调的,喜欢那日子上的一点点粉红或苍绿,可是,终于有一天,我们会喜欢日常。”日常是什么?是柴米油盐,是梅兰竹菊,是犬吠深巷里,也是鸡鸣三两声。在大型文化类节目《中华好诗词》里,楚凌岚一袭素衣,作揖时巧笑倩兮,对答时美目盼兮,恍如她在《小重山》中所写的那样:“披发出蓬门。看花长独立、落纷纷。世间冷眼不须论。争知我、风月一闲人。”

如此风月闲人,在松竹生凉处,傍窗听鸟雀,任雨落黄昏。诗友凤凰山人为其小传曰:“信矣哉惟楚有才,壮也夫其英日蔚。乃有楚凌岚者,甲戌年生,朗州人氏,号素笛。黉门既入,学本无双;筓礼已陈,年还过五。蕖出水而不妖,竹受风而固直。艺兼书画,墨林又起孙枝;文备诗词,笔阵再添女将。非徒虚著,尤务实能。自入唐社,每扼袖陈言,謇謇不避。义切肝肠,为如聂政之姊;孝明身发,行若淳于之儿。俗谓湘女性爽,证之果然。其诗好中唐,词尊小晏,心惟手作,旦览宵思。兰怀姜性,并见五七之言;月想云情,同归令慢之寄。著有《涟漪集》,特撷其作若干,以飨同好。非谓导夫先路,庶将启乎后来。”端的是绝妙佳人,于这俗世风尘里,有美一人,在水一方。

楚凌岚与友进行飞花令、行酒令之余,亦爱笔墨,曾见过一折画扇,为其亲手所绘,行云流水间,水墨皴染处,字美如诗,下笔如神。关于画扇,一直是喜爱的,无论题诗还是作画,因了笔墨的浸染,举手投足间,便已有了诗意。

一直极爱执扇的女子。那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女子,若出了宫门,必于风烟之外,倚竹而坐,看桃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那风回仙驭云开扇的女子,怕是早已遗世独立了吧?或于万顷烟波里横槊赋诗,或在风烟俱净处,看一水横流,看群峰如飞,最终簪一朵桃花于鬓上,清心无欲,羽化登仙。

关于画扇,有一首诗是极喜欢的。宋代诗人蔡襄《漳州白莲僧宗要见遗纸扇每扇各书一首》诗云:“山僧遗我白纸扇,入手轻快清风多。物无大小贵适用,何必吴绫与蜀罗。”诗白如话,语浅如溪,仿佛一壶茶水里,茶是山中茶,水是清溪水,小火细细烹着,而围炉对坐之人,谈笑风生,闲话风雨。

所以楚凌岚执扇一笑时,刹那间天朗气清了,所有桃花嫣然盛放,而她也如桃花一朵,开在枝头,春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