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萤纪·此心不负锦香囊(2)

关于画扇的诗句俯拾皆是。晏几道诗云:“斗鸭池南夜不归,酒阑纨扇有新诗。”周邦彦诗云:“水摇扇影戏鱼惊,柳梢残日弄微晴。”朱敦儒诗云:“风落芙蓉画扇闲,凉随春色到人间。”就连气势凌人的宋太宗,也曾写过“诗吟海岳皆空尽,扇觉秋凉渐放闲”的句子。

喜欢画扇,犹喜桃花扇。单看桃花扇这名字,心里便已痴了醉了,桃花——这艳粉粉的花朵,仿佛一眼见到了,整个人都心心念念了。仿佛心里、眼里、脑海里,甚至整个身上,都开满了桃花——更有一枝桃花,嫣然如醉,从头上旁逸斜出,一直蔓延到了天上,连云朵也如桃花,也妖娆起来了。

桃花让人的骨子都酥了软了。诗人杨基有句:“千树桃花红一色,春光谁道不须多。”一下子春色满园了,一下子莺莺燕燕了,隐隐约约间,所有桃花化作蝴蝶万千,枝上枝下,翩然来去。

桃花扇呢,亦是别有一番滋味。扇上几抹殷红,人间数许春色——于画扇上,花不要多,就那么几朵,横横斜斜于几枝青枝上。桃枝亦不可多,赏心只有三两枝,就那么几枝,是删繁就简后的恣意,是婉转于点滴水墨的留白。

留白之美,一见倾心。作家李娟说:“中国水墨画讲究留白。留白处是天空、云朵、大海、皑皑的积雪,给人以无限的遐思,意蕴深长。”所以喜爱桃花扇,其实真正喜爱的,是三两枝桃花给人的,无限的遐思。曾见过桃花笺,很素雅的纸张,浅淡的红色,让人一下子润了眼,暖了心,而几朵若有若无的花痕散落花笺上,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不枝繁叶茂,不繁花如雪,就那么几朵,闲逸地盛开着,见了的人,静了心宁了神,仿佛从中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有一首描写桃花扇的绝句,如一朵幽微的花朵,盛开在大明恬静的时光里。我沿着平平仄仄的韵律,徐徐缓缓,走走停停,最终在一个名为张元凯的书生笔下,邂逅了一朵花的盛开——张元凯倚亭而坐,在几树花阴里,持笔挥毫:“碧桃树底醉流霞,记得当年翠袖遮。今日漂零歌扇在,令人肠断故园花。”书毕,鸟声如雨落下,弯月飞上云端。

他的心事我是不知道的,只因了这首绝句,便为他柔肠百转了。歌扇依旧,花开如昔,只是今天的人,早已不是“当年我”了。有一个句子以前只是觉得美,现在风风雨雨、经年辗转了,轻吟了细品了,才觉出其中滋味——“我亦飘零久”,飘零的不只是自己,还有流年与青春。

高中时不知所以,为赋新词强说愁,曾写过一首《蝶恋花》,题为“致逝去的青春”,唱和之人无数,引为一时美谈。其中末句如是写道:“还问旧交从此过,可还记得当时我?”当时只是觉得好玩,如今回首了,不禁感慨当时的自己,确实是年少无知。

记得当年翠袖遮。我想,当年的那个女子,他一定很爱很爱吧。那年那夜,书生吹箫,女子起舞,回眸一笑,书生如醉如痴……佳人相伴,翠袖添香,这样的故事,虽然被人写遍了写烂了,却依旧觉得好,很多刻骨铭心的爱情,不都是惊人的相似吗?

如今桃花树下,流霞欲醉,画扇上春色如旧,画扇外早已物是人非。轻轻吟一句“肠断故园花”,个中多少心酸,个中多少无奈,怕是只有书生自己才知道吧。在这一刻,只愿做一个偶然相遇的过路人,与之大醉一场后,默然离去。不惊扰书生,不惊扰桃花,愿以一场宿醉,让他忘掉一时苦闷。

古风歌曲《枯叶之蝶》里有这么一段对话,白马说:“白马枯叶总相依,你帮我写一个故事吧。”写书人道:“你要我写一个故事,我要一个陪我喝酒的朋友,做笔交易吧!三年!三年后的端阳,我帮你写完这本书……”愿做那个卖酒的写书人,盛来一碗醉生梦死酒,递给这个肠断故园花的书生。

还有一首题桃花扇的诗,为“香闺十咏”之一,张玉娘诗云:“浓花妆点一枝春,影拂潇湘月半纶。歌和儿裳风力软,钗横发乱晓寒新。”端的是温润如玉、粉艳如花了。这一首绝句,让人一下子清朗起来,闺中画扇已是如此诱人,其他九咏又如何呢?

香闺十咏除了桃花扇,其余九咏分别为凌波袜、鲛绡帨、扶玉倚、鹊尾炉、青莺镜、玉压衾、梅花枕、紫香囊、凤头钗。每一个名字都如一首诗,字字珠玑,美从中来。每一个名字都如一朵花,是桃花,是兰花,是梨花,是梅花……开在清风明月里,开在碧水蓝天间。楚凌岚的座右铭用在香闺十咏上是十分妥帖的,她说,“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这一朵朵花一样的名字,偏安于时光一隅,纵然无人识无人见,却也安然若素,兀自芬芳着。

第一次见到张玉娘这个名字,只是觉得眼生,查阅了相关资料后,不禁暗自咋舌——在大宋浩瀚如烟的时光里,竟有这么一位奇女子,毫不逊色于历史上几位知名的巾帼人物。

现代著名词学家唐圭璋教授在三十年代所写的《宋代女词人张玉娘——“鹦鹉冢”故事的来源》中写道:“谁也知道,宋代女词人,有李易安、朱淑真、魏夫人、吴淑姬这一班人。可是很少人知道,宋代还有一位女词人张玉娘,足以和她们分庭抗礼呢……她短促的身世,比李易安、朱淑贞更为悲惨。李易安是悼念伉俪,朱淑贞是哀伤所遇,而她则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含恨千古……她这种贞孝的大节,不独超过寻常百姓,便是李易安、朱淑真,也还逊一筹呢!”如此高的评价,这在所有女词人中亦是不多见的。

雪小禅写过一段文字:“这些触人心怀的美,摸上去,凉凉的,凉凉的,但是,非常美,非常罪。非常凄楚孤绝,又非常动人心魄。”说的,大抵是张玉娘吧。

张玉娘十五岁时,和与她同庚的书生沈佺订婚。二人两小无猜,情投意合,豆蔻年华的她,曾亲手做了一个香囊,并绣上一首《紫香囊》诗送给沈佺,其中一句诗云:“纫兰独抱灵均操,不带春风儿女花。”小女儿情态一下子显露出来,令人忍俊不禁。不禁想起易安居士的《点绛唇》来:“见有人来,袜划金钩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时候的她哪曾想到,最后的最后,不是一帆风顺的过程,更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在玉娘父亲有了悔婚之意时,她甚至竭力反对,写下《双燕离》诗:“白杨花发春正美,黄鹄帘低垂。燕子双去复双来,将雏成旧垒。秋风忽夜起,相呼渡江水。风高江浪危,拆散东西飞。红径紫陌芳情断,朱户琼窗侣梦违。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其中坚贞,引人慨叹。

沈佺赴京应试后,忍受相思之苦的她,提笔写下《山之高》:“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元代最负盛名的学者虞伯生读到此诗时,拍案赞曰:“有三百篇(《诗经》)之风,虽《卷耳》《虫草》不能过也!”读到“我操冰雪洁”句时更赞:“真贞女也,才女也!”

不幸的是,沈佺一鸣惊人之时,因感染了伤寒,已然病入膏肓。玉娘得知后,早已泣不成声,在孤灯独照泪纵横中,玉娘寄书于沈佺,称“妾不偶于君,愿死以同穴也!”如此真切,花已溅泪,鸟已惊心。沈佺去世后,玉娘不愿独活,在不堪思念的煎熬后,一代才女心灰意冷,绝食而亡。时年二十七岁。

每一次轻吟《香闺十咏·桃花扇》,心中总是无限怅惘,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如今素情无所着,怨逐双飞鸿。所有的所有,在似水流年里风轻云淡,一切的一切,在花开花落后,零落成泥碾作尘,香还如故吗?

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我将收起所有的过往,在一棵法桐树下发着呆,想想前尘旧事。想想,那些烟花烧的日子,想想也如烟花一样,绽放过,疼过,爱过,欢喜过,不负过。”这一刻,我亦想如此,在碧桃树底看流霞,在细水流长里,回首风烟往事,低吟锦字残篇。

此心不负锦香囊

因了一颗文艺之心,骨子里竟多了些许诗意,所以见到“囊”字的时候,一下子倾了心。

只是觉得美,就这么简单——中国的汉字真的是艺术。都说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在我看来,中国的文字是——一字一草木,一字一春秋。所以在浩瀚的文字里,愿撷一个汉字为舟,看天如水,看水如烟,然后撑起兰桨,渔歌浅唱,泊向远方。

“囊”字是精致的。曾在一位书法家的房间里,于一轴行云流水的笔墨间,寻到了这个字。也不费劲,亦非刻意,只是一眼望向了书法,“囊”字顷刻间便盛放了——于青青草色中嫣然盛放,有美一朵,兀自芬芳。所以一下子看见了,仿佛在看到的那一刻,听到了幽微的、若有若无的一声,花开的声音。

这一轴书法真是美,笔墨皴染处,城春草木深。题的跋亦妙,不经意间,云淡风轻。之所以喜欢,是因了轴上的作品,是一首词——《锦香囊》,心头一下子漾起微澜,我心古井水,在这一刻,不再波澜誓不起了。

对“囊”字是真爱,因了香字,更爱了。一个“囊”字,是蚕丝织成的一段锦,是天上的云霞,是仙子身上轻轻披着的薄薄的轻纱,超然于世外,不食人间烟火。因了“香”字便不一样了,格变了,气场也变了——不再超然脱俗,而是有了人世的味道。以前只可远观,现在,可以近看了。

是香酥酥、软绵绵的,这就是香囊。

看过一个香囊,为女子的饰物,女子通诗词,习书画,一袭汉服在身,仿佛出世仙子。腰间有香囊,囊上绣鸳鸯——艳粉粉的香囊之上,一对鸳鸯交颈,戏水于烟波之间。囊上有柳,有荷,柳是青青柳,荷是尖尖角,偶有几朵青莲盛放开来,在一叶轻舟之侧,任清风拂过花香。

这样的女子是精致的,懂得生活之美。女子开了一间汉服店,在似锦南国里,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我是极为艳羡的。女子说:“我的客人不多,所以在闲暇的日子里,自己设计,自己缝纫,在一间小小的雅舍里,绣出属于自己的天上与人间。”

我问女子,“香囊里放了些什么”?女子抿嘴浅笑,道:“什么都可以,春时桃花,夏时荷花,秋时桂花,冬时梅花……全是自行零落的。时常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将之拾来,然后晾干,最后一瓣一瓣轻轻地、细致地攘入囊中,如雕镂一块美玉,不敢大意分毫。”

女子说:“所以养成了习惯,现在啊,香囊是贴身带着的,时不时嗅上一下,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烦恼啊,浮躁啊,全在香气中烟消云散,就连似水的光阴,也在如许香气中云淡风轻了。”女子末了,还拿出香囊在我眼前晃了一晃,随即系在腰上,俏皮得可爱。

我也忍俊不禁起来,心中对这个女子愈加倾敬了,也难怪读她的诗词,总有一缕清气扑面而来,教人凝神静气,如饮香茗。

在作家李娟的文字里,邂逅这样一段文字:“穿美丽的衣服适宜做些雅致和有情趣的事,去水边品茗,月下听琴,或花间对酌,雪中赏梅。可是还是时常将它收进衣柜,挂上一个装满花瓣的香囊,让它独自馥郁而芬芳。”文字中的女子,写的应是这个南国烟雨里,于无人处绣鸳鸯的女子了。

这一轴书法,如雾中山,如山中水,如水上云,如云上月,此刻静静地斜挂在白墙上,更似一枝寒梅,从墙角旁逸斜出。

书法是美的,诗词亦是美,词的作者不陌生了,当见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神早已翻山越岭,飞回大宋了,最后独立于一场烟雨里,看几星灯火,明灭在天地之间。还记得他的诗吗?“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他是一只画眉鸟,在柳梢头,在竹风里,来兮归去,好不洒然。

亦记得他的《玉楼春》,早在初识诗词的时候,便已爱得不要不要了,尽管那时候什么也不晓,只是觉得美,却已足够了。词云:“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不禁忆起元好问的名句,在《摸鱼儿》中,元好问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爱情向来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在爱情这场烟雨里,每个人都是雾里探花,水中看月。又想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样的句子,一下子对“情痴”这个词语,有了更多的理解。

词是欧阳修写的,这个“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的男子,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风流人物。他在《锦香囊》中如是写道:“一寸相思无著处,甚夜长难度。灯花前、几转寒更,桐叶上、数声秋雨。真个此心终难负,况少年情绪。已交共、春茧缠绵,终不学、钿筝移柱。”

不知是什么时候写的,大抵是欧阳修年少的时候吧。这首作品,并不是欧阳修最优秀的作品,连中上亦算不上,但是对于美,永远没有优秀一说,美是什么?是灵魂与灵魂的碰撞,是静如止水的心灵上,泛起的一丝丝细微的涟漪。有了共鸣了,这首诗词啊,便也美出花来了。

一寸相思无著处,甚夜长难度——一下子倾了心,一下子共鸣了,这样的情感,谁人没有过?还记得怦然心动的感觉吗?遇上一个女子,一下子心仪了,在似水流年里想要遇到的如花美眷,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于是躲在某个幽僻的角落里,痴痴地看,傻傻地看,偷偷地看,静静地看,就那么一直看着,直至女子起身了,走远了,才悠悠地跟了上去,若不顺路,便叹着气回家,心中满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