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工

因为经常听到同学、朋友准备去某某地方打工,所以,便不由得想起自己童年时打工的情景,那是在六十年代。那时出去打工叫“干活”或者叫“参加劳动”。因为家里孩子多,父亲每月不足五十元的收入常常是“入不敷出”。

一九六四年冬天,放寒假的时候,父亲经过跟单位领导申请,决定让九岁的我和十一岁的我哥去果品公司炸弹营仓库劳动。我清楚地记得,果品公司炸弹营仓库在当时大同市城区的西北角。我曾天真地问过父亲,这炸弹营仓库是不是放过炸弹?父亲说这个他也不知道。倒是我和我哥,因为这炸弹营仓库里有没有炸弹争辩过好几次,而争论的结果,是我哥说他见有的仓库里放着许多木箱子,木箱子里一定放着炸弹。

一天早晨,天气很冷。我和我哥穿着中式的棉衣、棉裤,手里提着用小手绢包着的玉米面发糕,由父亲领着去干活。玉米面发糕是我和我哥中午吃饭的干粮。干活,中午是不能回家的。一路上,父亲在中间,左手领着我,右手领着我哥,他反复叮嘱我俩,去了要听领导的话,不要乱跑。如果有人问你们多大啦,让我说十一岁,让我哥说十三岁。

到了炸弹营仓库的业务办公室,父亲让仓库经理看看我俩能干点啥活?经理第一句话就问我:“多大啦?”我说:“十一岁”。问我哥,我哥说:“十三岁”。经理直摇头:“不像,不像。”经理又问我:“到底几岁了?”我说:“我爸说我十一岁啦!”经理笑了。他说:“老高,这么大两个孩子,你说,让他们干点啥!?”经理一副为难的样子。当时,我们兄弟俩长得又瘦又小。

父亲把我们兄弟俩放在办公室里便走了,因为他要去忙工作。经理让我们俩烤炉子,他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然后,他决定让我们兄弟俩捡花生。

捡花生的地方,是一个小院,里面破破烂烂的,倚着院内墙壁分四面垒着灶台,灶台上架着大铁锅,两口锅算一组,记得总共有七、八口大锅。工人们正满头大汗地炒着花生。大锅上方顶棚上拴着一根绳子和不断翻动的铁铲子连着,虽然是寒冬腊月,工人们竟有人只穿了一件汗衫,扣子都没系,敞着胸膛。小院中间空地上堆得都是装满花生的麻袋,锅台上下,麻袋周围洒落着不少花生。我们哥俩的工作任务,就是每天负责把洒落在地上的花生装在麻袋里。那时,我的个头似乎比麻袋高不了多少,边干边玩,干完了就靠在麻袋旁看工人师傅们炒花生。炒花生用砂子,所以炒花生的锅里尽是绿豆粒大小的砂子。花生炒熟了要过筛子,然后把熟花生装进麻袋里。这时,我和我哥就忙着给他们撑麻袋口。工人们挺喜欢我们俩,休息时,就悄悄地给我们搓一把熟花生,让我俩藏在麻袋后面吃。中午,我和我哥两人端一个茶杯,就着开水吃干粮,边吃边和工人师傅们聊天,不着边际地瞎聊,常常让人们笑得哈哈的。也有好心的人,说外边太冷,让我俩到办公室里吃饭,我觉得不如在外边自在,说啥也不去。我俩还交了一个朋友,现在我已忘了他姓啥,我最佩服他胳膊上的肌肉,炒起花生来,真有劲。

当时,他刚结婚。每天中午,他那年轻漂亮的媳妇都要给他送饭来,可口的饭菜用锃亮的铝饭盒装着,非常让人羡慕。每逢新媳妇一来,一块炒花生的工友们便要开玩笑,新媳妇红着脸,怪不好意思的。她眼睛挺大,眉毛黑黑的,她穿着红绸子做的对襟棉袄,打扮得很精神。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新媳妇走时,他都要给媳妇装一盒花生,很诡秘。我不敢说。

炸弹营仓库的院子很大,有一、二百米长,院子北面的仓库里放着各种水果,听说有苹果、梨、柿子等。我和我哥曾和仓库经理说,能不能让我俩去捡苹果。经理说我俩太小,根本不同意。而我俩想去捡苹果的内心,是想,捡苹果就能吃苹果。

有一天,我哥还真的去苹果仓库帮了半天忙,结果是,回来时在他的棉袄的口袋中给我装回一个冻柿子,一咬一个牙印,柿子冻得就像石头蛋儿。

在仓库劳动,我和我哥的工资是每人每天六毛钱,我俩的工资合起来顶一个临时工的工资。既然我已能挣钱,我向父亲提了一个条件,等劳动完了,开了工资,是否可以给我买一个玩具——左轮手枪,一元七角一把,父亲答应了,实际上到了暑假也没给买。

每天捡花生,免不了吃花生。一次,因为吃花生,生病了,上吐下泻,发高烧,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办公室的床上,听见经理打电话让父亲来接我。临走时,经理让我把小手绢里的干粮带上。那天,我妈给我俩带得是小烧饼,一个孩子两个。

在炸弹营仓库劳动了半个月,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竟有三十多年不吃花生。我知道,是那时候吃伤了。

1998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