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与葆拉共舞(1)

身为医学系的学生,老师教我们望、闻、问、切的艺术。我检视深红色的喉咙、鼓胀的耳膜和网膜上错综复杂的动脉血管;我聆听心脏的僧帽瓣嘶嘶作响、小肠如低音喇叭的流动声、肺部的杂音;我触摸脾和肝脏平滑的边缘、紧绷的卵巢囊肿以及冷硬的前列腺肿瘤。

对于病人的了解,这正是医学院所教的内容,但向病人学习,这种更高深的教育却更晚才获启蒙。或许最先是由我的教授怀特何恩(John Whitehorn)所传授,他总说:“聆听病人,让他们教导你。要保住你的智慧,必须永远做学生。”他的意思不仅是懂得聆听能让你对病人了解更多,他是希望我们以病人为师。

怀特何恩闪闪发亮的头上悉心剪妥的新月形灰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这位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彬彬有礼的名师30年来一直担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精神病学系的主任。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毫无多余的装饰——脸上没有一条皱纹,一年到头穿着的棕色西装(我们猜想他衣橱里一定有两三套一模一样的西装以便更换)没有一丝褶皱。他也没有多余的表情:讲课时他只动嘴唇,其他一切——不论是手、脸颊或眉毛,都保持不动。

在我担任第三年精神科住院医师时,每周四下午,就有五名同学和我一起跟随怀特何恩医师看诊。我们先在他用橡木装潢的办公室用午餐,菜色简单,而且总是一成不变——鲔鱼三明治、冷盘和冷的蟹饼,接着是水果色拉和乏味的胡桃派。不过用餐的方式却很讲究:麻织桌布、闪闪发亮的银托盘和骨瓷餐具。午餐时的对话轻松而冗长,虽然我们每一个都有电话要回,有病人等着照顾,怀特何恩医师却总是慢条斯理,最后甚至连我,全组最匆忙的一个,也学会让时间等待。在这两个小时中,我们可以向教授提任何问题:我还记得问过他妄想症的源起、医师对自杀病人的责任以及治疗和宿命之间的冲突这些问题,虽然他仔细地回答,但显然却偏爱其他的话题:波斯弓箭手的准度、希腊和西班牙大理石的特性比较、盖茨堡之役的重大失策以及他发明改进的化学元素周期表(他原先是化学系的学生)。

午餐后,怀特何恩在办公室里为四五名病人看诊,我们则安静地在一旁观看。他看诊的时间很难预估,有些15分钟就结束,有些则持续两三个小时。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夏日在又凉又幽暗的办公室里,橙绿条纹的窗帘隔绝了巴尔的摩炙热的太阳,窗外攀藤植物绽放了蓬松的花朵。由角窗上望出去,正巧可看到医院员工专用的网球场。喔,那时我多渴望上场打球!一心一意都在梦想发出ACE球,或是挥拍上网,然而网球场上日影越来越长,一直到薄暮吞噬了网球场上的余光,我才死心,把注意力移回怀特何恩医师的问诊上。

他的步调轻松,有的是时间。再没有比病人的职业和兴趣更能吸引他的了。上一周他还在鼓励南美果农大谈特谈咖啡树,下一周则是和历史教授讨论西班牙无敌舰队(1588年企图侵略英国反遭击灭)的挫败。他问得巨细靡遗,让你以为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明白种植高度和咖啡豆质量的关联,或是发现无敌舰队幕后的政治动机。他如此巧妙地切入私人的领域,即使一心提防的偏执病人也不由地畅谈自己的心路历程,总令我吃惊叹服。

怀特何恩医师借着让病人为师,和病人的“人”而非“病情”建立起关系,他的做法不但提升了病人的自信,也让病人更愿意倾诉心声。

也许你会说他的问诊手腕高明,但这么说可不公平。怀特何恩医师真的希望病人能把他看成是一位收集者,多年来累积了惊人的宝物。他说:“如果你能让病人多谈他们的人生和兴趣,那么就能和病人双赢。多了解病人的生活,不但能让你得到教诲,也能获得关于他们病情的一切资料。”

15年后,即20世纪70年代初期,怀特何恩医师已经去世,我也跻身精神病学教授之林,却有一位罹患末期乳癌名叫葆拉的妇女进入我的生命,继续教育我。虽然我当时还不明白,她也从未提过,但我却相信从一开始,她就肩负了教化我的使命。

葆拉在肿瘤科听社工人员说我有意组成绝症病人治疗团体之后,就打电话来。她第一次踏进我的办公室,我就立刻被她的外表吸引:她尊严的仪态、灿烂的笑容、一头如男孩般剪得短短的闪闪发亮的白发,以及她湛蓝、智慧的双眼中熠熠生辉的光彩。

她一开口就不由得让人注意:“我是葆拉·韦斯特,罹患末期癌症,但我并非癌症病人。”的确,在我和她共度的这么多年人生历程中,我从没有把她当成病人。她言简意赅地说明她的病史:五年前发现乳房肿瘤,开刀切除,接着另一只乳房也生了肿瘤,也切除了。紧跟着是化学治疗和随之而来的副作用:恶心、呕吐、头发掉光,接着是放射治疗,人体可以承受的最大剂量。然而这一切都未能阻止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头骨、脊椎、眼眶。肿瘤细胞侵蚀她的五脏六腑,虽然她已经手术切除乳房、淋巴结、卵巢、肾上腺,癌细胞依然恶性蔓延。

想象葆拉的身体,必然是满布伤疤的胸膛,没有乳房、肌肉,就像发生船难的大帆船一样,空留骨架。在她的胸膛之下,腹部处处是手术疤痕,全靠着因注射类固醇而肥厚的笨重臀部支撑。简言之,这是个年届55岁而没有乳房、肾上腺、子宫、卵巢,而且我相信也丧失了生命力的女人。

我欣赏的是身材坚实优美、丰胸性感的女人,但第一次看见葆拉,却发生了奇事:我觉得她很美,而且爱上了她。

我们议定每周不定期会面一次,或许有人以为这算是“心理治疗”,因为我把她的名字列入门诊名单,而在会面的50分钟里,她也的确坐在病人的椅子上。但其实我们的角色很混淆,比如我们从没有谈过费用的问题。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并非一般的问诊,也不想在她面前谈钱,那太庸俗了。不只金钱,还有其他如性行为、婚姻或社交关系等这类事,都在杜绝之列。

生命、死亡、性灵、和平、超然的存在,这些才是我们讨论的课题,也是葆拉唯一在意的事。我们多半是谈死亡。每周我们四个(而非两人)在我的办公室会面——葆拉和我,她的死亡和我的死亡。她成为我的死亡姬妾:把死亡介绍给我,教我该如何看待它,甚至和它做朋友。我渐渐明白死亡虽然声名狼藉,虽然不能带来欢乐,但它并不是把我们拖进无以名状恐怖境地的恶魔。我学会揭开死亡的神秘面纱,看待它的真面目,这是个事件,是人生的一部分,也是所有可能的终结。葆拉说:“这是个中性事件,但我们却一直用恐惧来渲染它。”

每一周葆拉都翩然来到我的办公室,带着我所喜爱的明灿微笑,把手伸进大草袋中,拿出日记放在膝上,和我分享她过去一周的反省和梦想。我仔细聆听,努力做出适当的回答。每当我说出不知自己对她是否有助益的疑问,她都露出迷惑的表情,接着在凝思片刻之后,再度绽放微笑,好像给我保证一样,再回头谈她的日记。

我们一起回顾了她和癌症全程的接触:最先的惊吓和不敢置信、肢体的摧残、逐渐的接受,到最后习惯告诉旁人:“我患了癌症。”她述说丈夫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朋友的支持。这点倒不难理解:大概没有人会不爱葆拉。(当然我从没有向葆拉告白,直到许久以后,她不复相信我之时。)

接着她叙述癌症复发的那段可怕时光。那是她的骷髅地(耶稣被钉十字架之处),她经历了所有癌症复发病人所扛的十字架:放射治疗室,室内上方悬着世界末日的金属眼球、冷漠无情的技术人员、不安的朋友、漠不关心的医师,而最叫她受不了的,就是无所不在的刻意的隐瞒。她打电话给外科医师,也是她20年来的至交,结果只有护士告诉她不必再来挂号了,因为医师已经无能为力。谈到此她不禁潸然泪下。“医师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不了解,只要他们现身,就是对病人莫大的安慰?”她问道:“为什么他们不了解,就是在他们束手无策的那一刻,才是病人最需要他们的时候?”

葆拉告诉我,得知自己走向死亡的恐怖,随着其他人的退缩而与日俱增。濒死病人的疏离感随着其他人强颜欢笑想隐瞒死的逼近而更加强烈。然而死亡是掩饰不了的,迹象无所不在:护士压低声音说话,医师老是看错病灶位置,实习生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家人视死如归的勇敢笑容,以及访客的强作欢颜。一名癌症病人曾告诉我,她知道自己死期已近,因为平时检查完总是轻拍她臀部的医师,这一次却和她握手道别。

除了死亡之外,我们也害怕伴随死亡而来的孤绝无援。我们毕生都想找伴共度人生,却必须孑然一身面临死亡。生者规避濒死的人预示了最后必然的遗弃。葆拉告诉我,濒死者的疏离来自两个方面,病人自绝于生者,不想吐露她的恐惧和可怕的念头,以免拖累家人朋友。而朋友则却步不前,觉得自己帮不上忙,手足无措,也不情愿太接近,以免预见自己不免也会经历的过程。

不过葆拉如今已不再孤立,至少一直有我支持她。纵使其他人遗弃葆拉,我也不会这么做。然而我却不知道未来她会视我为不认主的彼得,不认她不止一次,而是许多次。

她无法以适当的言词来描述这段疏离期间的痛苦,只能称之为“客西马尼花园”(基督被犹大出卖而被捕之地)。她曾带来女儿所画的石版画,图上有几个人正用石头抛击圣徒,圣徒是个蹲伏在地下的瘦小女人,她脆弱的双手无力保护自己。这张画如今悬在我的办公室里,每当我看到它,就想到葆拉说:“我就是那个女人,面对他人的攻击脆弱无援。”

后来是一位牧师助她脱离了这段时期,他指点她:“知道‘为什么’的人,就能忍受‘怎么会这样’,癌症就是你的十字架,磨难就是你的圣职。”

这个启示改变了一切。在她描述她接纳自己的圣职,致力于缓解其他癌症病患的折磨时,我开始了解自己的角色:不是我在帮助她,而是她在帮助我,我才是她圣职的对象。我可以帮得上忙,但并不是透过支持、解释或是关怀、忠实,我要扮演的角色就是让她教育我。

来日不多的癌症病人可能经历“黄金时期”吗?葆拉做到了。是她教导我:坦然面对死亡可以让人以更丰富、更满足的方式体验人生。当时我很怀疑,觉得所谓的“黄金时期”是她一贯的夸张说法。“黄金时期?真的吗?葆拉,死亡哪有什么黄金可言?”

葆拉斥责我:“这是哪门子问题!所谓黄金时期并不是死亡,而是在面对死亡时把生命发挥得淋漓尽致。想想最后的时光多么深刻和宝贵:最后的春天,最后一次蒲公英茸毛的飞舞,最后一次紫藤花的飘零。”

葆拉接着说:“黄金时期也是伟大的解放时期,是你可以向所有琐事小节说不的时刻,让你自己全神贯注在你最关怀的一切——好友齐集一堂,四时的变换,海水的起伏。”她对医界死亡学大师库布洛-罗丝(Elizabeth Kulber-Ross)颇为不屑。罗丝未能体认黄金时期的可贵,反而把死亡归为几个消极的临床阶段:愤怒、否定、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这种想法总让她生气。她认为这样僵化的情感反应区分只会剥夺病人和医师的人性,我相信她是对的。

葆拉的黄金时期是热烈的个人探索时期:她曾梦到在广大的厅堂漫游,梦中家里出现从未使用过的新房间。这段时间也是她准备的时期:她梦到自己由地下室到阁楼大扫除,也梦到重新整理柜子和衣橱。她也为先生做准备,例如有时她很想外出购物,为家人准备餐点,但却刻意压抑这样的念头,以便训练丈夫自立。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先生第一次提到等“我”而非“我们”退休,令她很骄傲。这种时候我总睁大眼睛不敢置信。这样的美德真的存在于小说世界之外吗?精神病学的教科书上很少讨论“善良”的性格,只说这是对抗恶意冲动的一种防御。一开始我询问她的动机,并且旁敲侧击想找出漏洞,但最后我相信她的诚意,也让自己沐浴在她的光辉里。

葆拉觉得,准备死亡不但必要,而且需要非常专注。她知道自己的癌细胞扩散到脊髓之后,写了一封告别信给13岁的儿子,连我都不禁感动泪下。在最后一段,她告诉儿子说,胎儿的肺并不会呼吸,眼睛也不能视物,因此胎儿准备降生到它无法想象的世界,葆拉说:“我们不也是在准备降生到超越我们世界,甚至凌驾于我们想象之上的世界吗?”

我对宗教信仰总是很困惑。自有记忆以来,我总觉得宗教其实就是为了安抚人心、纾解焦虑而发展出来的。在我十二三岁时,有一天在父亲的杂货店里帮忙,和一名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军人谈到我对上帝存在与否的怀疑,这名士兵刚由欧洲前线返国,他听了我的话,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圣母和耶稣画像,他曾带着这张画经历诺曼底登陆。“翻过来,读读背后,大声读。”

“战壕没有无神论者。”我读道。

“对,战壕里没有无神论者。”他缓缓复诵,“不论是基督徒的上帝,犹太人的上帝,中国人的神,还是其他的神……一定都得有神,我们不能没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