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徐爱录(3)
- 传习录:一本书读懂阳明心学
- (明)王阳明 陆东风
- 4852字
- 2016-10-16 15:58:34
[6]“惟天下”句:语出《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大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7]仁民、爱物:语出《孟子·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8]不诚无物:语出《中庸》:“诚者,物之始终,不诚无物。”
[9]大人格君心:语出《孟子·离娄上》:“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格,正、纠正。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先生讲‘止至善’,我觉得知道用功的方向,但想想总觉得和朱熹‘格物’的观点不一致。”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知道了‘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徐爱说:“昨天用先生的观点推究朱熹的‘格物’学说,看起来也大致上理解了。但是朱熹的观点,有《尚书》中的‘精一’,《论语》中的‘博约’,《孟子》中的‘尽心知性’作为依据,因此我还是有点怀疑,不能彻底明白。”
先生说:“子夏很相信圣人,曾子反躬自省。虽然相信圣人也正确,但不如自己反躬自省来得真切。现在既然心里没有搞清楚,怎么可以因循守旧,而不去探究正确的答案呢?就像朱熹一样,他也尊崇、相信程子,但是对于心里不明白的地方,他又怎么会盲目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来就与我的学说相吻合,只是你没有认真思考罢了。朱熹‘格物’的观点,未免有点牵强附会,并不是《大学》的宗旨。精是一的功夫,博是约的功夫。你既然已经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就可用一句话说清楚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则是‘困知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朱熹错误地理解‘格物’,只因为他把前后因果关系看颠倒了,以为‘尽心知性’就是‘格物知至’,要求初学的人就去做‘生知安行’的事,怎么能做到呢?”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会是‘生知安行’的人才能够做的事呢?”
先生说:“性是心的本体,天是性的本源,尽心也就是尽性。《中庸》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所谓‘存心’,就是没有‘尽心’。‘知天’中的‘知’就像知州、知府中的‘知’,州官、县官对州县的治理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人知晓天理也应当是自然而然的分内事,通晓天理就是已经与天合为一体。‘事天’,就好像儿子服侍父亲、大臣辅佐君王一样,需要毕恭毕敬小心奉侍,然后才能万无一失,‘事天’就是还没有与天合二为一,这就是圣人和贤人的区别。至于‘夭寿不贰’,它教育学生一心向善,不能因为处境好坏、寿命长短而动摇了为善的心。要不断地修身,等待命运的安排,认识到富与贵、寿与夭都由上天注定,所以我也不必因此而动摇了自己行善的心。‘事天’虽然认识到自己与天是两回事,但是自己已经知道有天的存在了。‘俟命’就是还不曾见过面,只能在这里等待。这就是初学的人在开始确立目标时,在困境中自勉的意思。而今却被朱熹把先后顺序搞颠倒了,所以让初学的人感到无从下手。”
徐爱说:“昨天听先生的教诲,已隐隐约约觉得功夫应该这样做。今天听了这些,更无怀疑。我昨天早上思考:‘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都是从心上来说的。”
先生说:“正确。人身体的主宰就是心,心的触发就是意,意的本体就是知,而且意要寄托于具体事物之上。比如,意念在侍奉父母上,那么侍奉父母就是一件事;意念在辅佐国君上,那么辅佐国君就是一件事;意念在关心百姓、爱护万物上,那么关心百姓、爱护万物就是一件事;意念在视、听、言、动上,那么视、听、言、动就是一件事。所以我才说:‘心外无事,心外无理。’《中庸》说‘不诚无物’,《大学》里说的‘明明德’的功夫只是一个诚意,而诚意的功夫,只是一个格物。”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如同孟子的‘大人格君心’中的‘格’,是去掉心中的不正之处,保持良知的天然纯正。只要是意念所在之处,都要去掉其中的不正以保全良知的纯正,也就是时时处处都要‘存天理’,‘存天理’就是‘穷理’。‘天理’就是‘明德’,‘穷理’就是‘明明德’。”
先生又说:“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到父母自然知道孝敬,见到兄长自然知道尊敬,见到幼童落入井里自然会动恻隐之心。这就是良知,不能向外求得。如果良知生发,没有私心阻碍,就是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充满,仁爱用之而不能尽了’。但是对一般人来讲,不可能没有私欲的阻碍,所以就需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战胜私心以恢复天理。这样,人心的良知就再没有什么障碍了,能够得到充分的发扬流传,这就是致良知,良知恢复了,意才能真诚。”
博文是约礼的功夫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1],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行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注释
[1]博文、约礼:语出《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畔,通“叛”。
译文
徐爱问:“先生认为‘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我用心思索仍不明白,还请先生大致讲一讲。”
先生说:“‘礼’就是‘理’,‘理’能表现出来,被人看见,就是‘文’,‘文’中隐藏的看不见的就是‘理’,‘礼’和‘理’是同一件事。‘约礼’只是要使心处于纯粹天理的状态。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在‘理’表现出来的地方下功夫。譬如,礼表现在侍奉双亲上,就在侍奉双亲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辅佐君王上,就在辅佐君王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富贵贫贱上时,就在富贵贫贱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患难、夷狄之邦时,就在患难中、夷狄之邦学习存养天理。无论行止语默,无不如此,理表现在什么地方,就在那上面学习存养天理。这就是‘博学之于文’,就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就是‘惟精’,就是要广泛地在万事万物上学习存养天理的方法,其目的就是要求得至精至纯的天理,它是‘约礼’的功夫。‘约礼’就是‘惟一’,就是用礼的精神来约束人的思想以达到与天理的统一。”
道心与人心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1],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2]’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释
[1]道心、人心: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心,合乎天理的心;人心,私欲之心。
[2]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出《河南程氏遗书》:“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
译文
徐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用先生对‘精一’的解释来推敲它,这句话好像并不妥当。”
先生说:“正确。心只有一个。没有夹杂私心杂念的称作道心,夹杂了个人私欲的称作人心。人心若能守持正念就是道心,道心失去正念就是人心,并不是真有两个心。程子认为‘人心就是私欲,道心就是天理’,这句话看似把人心和道心分开了,但他的意思实际上是正确的。而朱熹认为:‘道心是主宰,人心听从它的命令。’这样人就有两个心了。‘天理’、‘人欲’不能并立,怎么会有‘天理’为主,‘人欲’又听从它的命令的情况呢?”
圣人删述“六经”的本意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1]。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2],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3]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4],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5]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6]以后,《诗》自《二南》[7]以降,如《九丘》、《八索》[8],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书,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9]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10],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11]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12]。’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13]’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注释
[1]文中子:王通(584~618),字仲淹,隋朝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隋末大儒。曾任蜀王侍郎,后辞官,一心著书讲学。曾仿《春秋》、《论语》著《元经》、《中说》等,主张三教合一。弟子门人众多,且多为一时俊杰,传说唐初名臣房玄龄、魏征、温大雅、杜淹都是他的弟子。
韩退之:韩愈(768~824),字退之,唐朝河阳(今河南孟县)人,中唐文学家,古文运动领袖,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尊崇儒学,排斥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