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志摩的信(4)

适之:

这久不给你信怎说得过?一天挨一天的,总想连正式喜期一并通知我们惟一的“恩人哥哥”,也好叫他在海外挺一挺眉尖,说好了,这总算完工了一件事。但事情进步太慢,正如我们期望太促。今天正是九月十二,阴历八月六日,还没法发出喜柬。爸爸老人家究能来否还在一边推躲一边求恳中,好不闷损人也!此时也坐不定,怕不能如愿写长信,先把事实方面择要告知吧。我去年是八月一日到京,今年也从南方赶回来(带了病)庆周年,可惜你不在,就是订婚的日子是不易忘记的七夕,在北海董事会的画舫斋,中间一大方潭的池水,四边齐齐整整的屋子,那天到客有五六十人,谁都说可惜大功臣缺席!

现在的形势是结婚一定得老太爷到,但幼仪方面还未签字(经过太麻烦了,不说也罢),爸爸前天来电是:“余因尔母病不能来,幼仪事大旨已定,尔婚事如何办理尔自主之,要款可汇。”我回电说要归去省亲乘便带他来京,他又电说:“母病稍好,暂缓来京。”我今早又去了一封信,且看下文。

婚期陆家看定孔子生日八月二十七,过此九月不宜,须至十月,相差只二十日,什么都未有把握,怎好!幼仪已挈阿欢来京,寓老金处,态度颇露woman nature。不及从前漂亮,但亦无如何也。

我的计画是暂时(至少暂时)脱离北京,想婚后即回老家伴爹娘尽尽子职去,烟霞洞那屋子,我想去借住。妄想复演君家的神仙生活,看成否。

我们迟早总得想法远行,你在外边切不可忘记了我们,有适当机会替我们打个主意,没有机会没法子,如有机会或可产机会而不想法,未免太冤,中国居太无生气,我答应小眉出去走一趟,我也需要新生机,你想必同情,不多说了。

叔华通伯已回京,叔华病了已好,但瘦极。通伯仍是一副“灰郁郁”的样子,很多朋友觉得好奇,这对夫妻究竟快活不,他们在表情上(外人见得到的至少)太近古人了!通伯清华请当教授去否未定。我如南归,《晨报》那劳什子也不干了!左右没有你,就没人共商量,闷哉!你临行时那封信,真是给我们的金言,敢不拜嘉,我们决意到山中去过儿时养心的生活,也正为此。眉淘气如故,这是说她的身体,虽则较上半年强些,总还离坚实远甚,动不动就犯病,不是肝就是胃,要不就是闹头痛什么,懒病照旧,这情形更有离京的必要。好在她爹娘公然首肯了。

你论俄国的几封信,一定有很多批评,我陆续寄给你,你有信请亦陆续寄我代发表。再写吧。祝你健康快乐!

我们俩九月十二日国联会取消。屋子通伯租居,似已定。见罗素,狄更生,华拉士,赖世基,威尔士一群人,千万代候,说我太懒。尤其罗狄二位。我的喜事亦可告知!

一九二七年一月七日

适之:

生命薄弱的时候,一封信都不易产出,愈是知心的朋友,信愈不易写。你走后,我那一天不想着你,何尝不愿意像慰慈那样勤写信,但是每回一提笔就觉着一种枯窘,生命,思想,那样都没有波动。在硖石的一个月,不错,总算享到了清闲寂静的幸福。但不幸这福气又是不久长的,小曼旧病又发作,还得扶病逃难,到上海来过最不健康的栈房生活,转眼已是二十天,曼还是不见好。方才去你的同乡王仲奇处看了病,他的医道却还有些把握,但曼的身体根本是神经衰弱,本原太亏,非有适当地方有长期间的静养是不得见效的,碰巧这世乱荒荒,那还有清静的地方容你去安住,这是我最大的一件心事。你信上说起见恩厚之夫妇,或许有办法把我们弄到国外去的话,简直叫我惝怳了这两天!我那一天不想往外国跑,翡冷翠与康桥最惹我的相思,但事实上的可能性小到我梦都不敢重做。朋友里如彭春最赞成我们俩出去一次,老梁也劝我们去。只是叫我们那里去找机会?中国本来是无可恋,近来更不是世界,我又是绝对无意于名利的,所要的只是“草青人远,一流冷涧”。这扰攘日子,说实话,我其实难过。你的新来的兴奋,我也未尝不曾感到过,但你我虽则兄弟们的交好,襟怀性情地位的不同处,正大着;另一句话说,你在社会上是负定了一种使命的,你不能不斗到底,你不能不向前迈步,尤其是这次回来,你愈不能不危险的过日子,我至少决不用消极的话来挫折你的勇气。但我自己却另是一回事。早几年我也不免有一点年轻人的夸大,但现在我看清楚些了,才,学,力,我是没有一样过人的,事业的世界我早已决心谢绝,我惟一的希望是能得到一种生活的状态,可以容我集中我有限的力量,在文字上做一点工作。好在小曼也不慕任何的浮荣,她也只要我清闲度日,始终一个读书人。我怎么能不感谢上苍,假如我能达到我的志愿!

留在中国的话,第一种逼迫就是生活问题。我决不能长此厚颜倚赖我的父母。就为这经济不能独立,我们新近受了不少的闷气。转眼又到阴历年了,我到那里好?干什么好?曼是想回北京,她最舍不得她娘。但在北京教书是没有钱的,“晨副”我又不愿重去接手(你一定懂得我意思)。生活费省是省,每月二百元总得有不是?另寻不相干的差事我又是不来的,所以回北京难。留在上海也不妥当,第一我不欢喜这地方,第二急切也没有合我脾胃的事情做。最好当然是在家乡耽着,家里新房子住得顶舒服的,又可以承欢膝下,但我又怕我父母不能相谅,只当我是没出息,这老大还得靠着家,其实只要他们能懂得我,我倒十分愿意暂时在家里休养,也着实可以读书做工,且过几时等时局安靖些再想法活动。目下闷处在上海,无聊到不可言状,曼又早晚常病,连个可与谈的朋友都难得有(吴德生做了推事,忙极了的),硖石一时又回不去,你看多糟!你能早些回来,我们能早日相见,固然是好,但看时局如此凌乱,你好容易呼吸了些海外的新鲜空气,又得回向溷浊里,急切要求心地上的痛快怕是难的。

我们几个朋友的情形你大概知道,在君仍在医院里,他太太病颇不轻,acute headache,他辞职看来已有决心,你骂他的信或许有点影响。君劢已经辞去政治大学,听说南方有委杏佛与经农经营江苏教育事业的话,看来颇近情。老傅已受中山大学聘,现在山东,即日回来。但前日达夫来说广大亦已欠薪不少,老傅去,一半为钱,那又何必。通伯叔华安居乐业,梦麟在上海,文伯在汉口,百里潦倒在沪,最可怜。小曼说短信没有意思,长信没力气写,爽性不写,她想你带回些东西来给她,皮包袜子之类。你的相片瘦了,倒像一个鲍雪微几!

隔天再谈,一切保重。

志摩小曼同候十六年一月七日

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日

适之:

快函谅到,梁先生竟已怛化,悲怆之意,如何可言,计程兄昨晚到平,已不及与先生临终一见,想亦惘惘。先生身后事,兄或可襄助一二,思成徽因想已见过,乞为转致悼意,节哀保重。先生遗稿皆由廷灿兄掌管,可与一谈,其未竟稿件如何处理,如《桃花扇考证》已十成八九,亟应设法续完,即由《新月》出版,如何?又《稼轩年谱》兄亦应翻阅一过,续成之责,非兄莫属,均祈留意。《新月》出专号纪念,此意前已谈过,兄亦赞成,应如何编辑亦须劳兄费心。先生各时代小影,曾嘱廷灿兄挂号寄沪,以便制版,见时并盼问及,即寄为要。今晨杨杏佛来寓,述及国府应表示哀悼意,彼明晚去宁,拟商同谭蔡诸先生提出国府会议。沪上诸友拟在此开会追悼,今日见过百里,文岛及新六等,我意最好待兄回沪,主持其事。兄如有意见,盼先函知。又宰平先生等亦有关于梁先生文章,能否汇集一起,归兄主编,连同遗像及墨迹(十月十日《稼轩年谱》绝笔一二页似应制版,乞商廷灿),合成纪念册,何如?蹇老亦盼与一谈。

叔永,莎菲均候。

志摩敬候一月二十日

一九二九年六月×日

适之:

蒋慰堂是你的高足,他管理图书已经出山,这两年来他尽力筹措赴德留学,本已成功,却不意北平图书馆原允之津贴因委员会之反对而不成,今有书来告急。老师有法成全他否。他原信附去,如能照办,功德无量。

志摩

南京传改派定改组政府,足下亦在中委之列。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五日

适哥:

何家槐在中公读书已满半年,他实在无力从学,但如能得到工读则勉强尚可凑和。为此再为请求,可否破格准予工读以轻其担负,应不致辍学。他的英文差些,所以按成绩怕不很够,但中文颇行且有志气,能成全之亦佳事也。至请特别照顾一下。

志摩

一九三〇年冬

适之:

自宁付一函谅到,青岛之游想必至快,翻译事已谈得具体办法不?我回沪即去硖侍奉大概三日。老太爷颇怪中途相弃,母亲尚健最慰,上海学潮越来越糟,我现在正处两难,请为兄约略言之。光华方面平社诸友均已辞职,我亦未便独留此一事也。暨南聘书虽来,而郑洪年闻徐志摩要去竟睡不安枕,滑稽之至,我亦决不问次长人等,求讨饭吃已函陈钟元,说明不就。前昨见锟,潘董诸位,皆劝我加入中公,并谓兄亦去云,然但我颇不敢处尔承诺,果然今日中公又演武剧(闻丁任指挥),任坚几乎挨打,下午开董事会,罗让学生去包围杏佛,未到结果,当场辞职者有五人之多(丁,刘,高,王,蔡)。君武气急败坏,此时(星期一夜十时),在新新与罗,董潘议事,尚不知究竟,恐急切办无所谓究竟也。党部欲得马而甘心,君武则大笑当年在广而千军且不惧小子其奈余何。但情形疆坼至此,决难乐观,且俟明日得讯,再报。凡此种种,仿佛都在逼我北去,因南方更无教书生计,且所闻见类,皆不愉快事。竟不可一日,居然而迁家实不易之。老家方面父因商业关系,不能久离,母病疲如此,出房已难,遑言出门远行。小家方面小眉亦非不可商量者,但即言移,则有先决问题三:一为曼须除习;二为安顿曼之母(须耀昆在沪有事,能立门户乃能得所);三,为移费得筹。而此类事皆非叱嗟所能立办者,为此踌躇寝食不得安,靖兄关心我事,有甚骨肉,感怀何可言宣。我本意仅此半年,一方面结束,一方准备,但先以教书可无问题,如兼光华,暨南,再事翻译,则或可略有盈余。不意事变,忽生教书路绝,书生更无他技,如何为活。遥念北地朋友如火如荼,得毋羡然,幸兄明断有以教我。文伯想尚在平,日常相见盼彼日内能来,庶几有一人焉,可与倾谈,否则闷亦闷死了俺也。(北平一骄养惯了!)徽因已见否?此公事烦体弱,最以为忧思成愁。来北平有希望否,至盼与徽切实一谈。

《诗刊》已见否?顷先寄一册去,《新月》又生问题,肃陆不相让,怎好?我辈颇有去外洋胰子希望。

此念双福!

摩星一

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八日

适哥:

此一星期函电交索,竟弗得圣驾踪迹。今晨到此,乃悉已于廿四北去,但如果直达则应于廿六午刻抵平。度必又在津逗留,故不及面。此函到时,当已安入米粮库,胡太太弗复忧矣。六老爷已得平汉路局月九十元事,希即嘱去局见科长萧闻叔接洽供职。此行得重亲旧雨,快慰之情未易言传。上海今实如大漠矣,况光华事复如此,再教甚无意思。为我自身言至愿北迁。

况又承兄等厚意,为谋生计若弗应命,毋乃自弃。然言迁则大小家庭尚须疏通而外,迁居本身亦非易之。在平未得相当居处,移费不赀,亦绝无眉目。且俟回沪见家人后,再行定夺。文伯想已见谈,甚盼藉彼智囊解我踌躇。徽因夫妇本寓中央四号,今或已迁居东直门204甲周宅(无电话)。徽甚愿一见,如未晤盼即约会。在平时承太太一再以高轩惠假,至为荣感,谨此道谢。《诗刊》想已见过,二期务期惠稿,诗散均佳,要不可阙。译书祈即指定,俾即从事。书生寒酸,此外别无生计。在君同行,明日去沪,容再知闻。此念双福。

志摩星三

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

适哥:

连接两函及电,至谢。我真不知道怎样回答你们的好意,除了心里感激。但我实在有不少为难处,不是一走即可以了事的。请先容我说给你听这边的情形。第一是学校。我初回时光华已等于拆台,光旦不去,我当然不去,但这一星期学校教职员和学生到处奔走呼吁,要我们看学生分上一定得回去维持。张寿镛亲自致函隆基,请他转劝我们回去,意思是把这面子给他做。结果光旦已允回任教课,但不做院长,此外的朋友本来是同情罢工,光旦既允回去,大家当然也回去,所以学校和学生都很欣然,至少这半年总可以过去了。这是光华方面。其次是暨南。我本来没有答应,只说看情形再说,不想陈斠玄已将聘书送下,我回来时候很多朋友对我说郑韶觉在那里不舒服,说我“浪漫”有名,又说我是新月分子,我自然只有好笑。我本不曾向他求事,他既如此我还能去吗。好了,陈斠玄又来了,一次二次三次,他说校长绝对没有话,再说你已经担保,我一定去帮忙这半年。又说学生要我去,功课早已定好,所以,我非去不可云云。我答应他三天内给他回信,今天已是第三天,而我还是决定不下(中大我已辞,不成问题)。再有即使我决定北去,几个学校都还得费些日子结束功课,上百本的论文卷都还得看过定分。

这是关于学校方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