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志摩的信(3)

你的真光见徽我早知道了,多谢你见。候候你的一家门,你的女儿好了没有。

志摩正月十七日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六日

适之:

前天匆匆走了,也不及来看你,打电问你又不在家,只听说你又上课去了。我在车里碰见文伯,我与他切实的谈你,我们再不能让你多费无谓的精神,我们再不能不管你,我想你也一定体念我们的着急。文伯说星二上你那里去,那是昨天,他来了没有?

泰老居然到了,我忙得要命,大约二十五前即可到京,老先生真了不得,我觉得像是浮在海里似的,一点边际也摸不着!到京时你来看看,这是something weight!不及多写,一切面谈。

志摩问安十六日

有复寄叔永转。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日

适之:

我们船快到长崎了,让我赶快涂几个字给你。你的信收到,歆海来也讲起你们要我去的意思。我也很想回北京,与我的同伴合伙儿玩,只是我这一时的心绪太坏,我心里想的是什么,自己都不明白,真该!适之,我其实不知道我上那里去才好,地面上到处都是乏味,又借不到梯子爬上天去,真让人闷。像是寒热上身似的,浑身上觉得酸与软,手指儿都没有劲,神经里只是一阵阵的冰激——这是什么心理,怕不是好兆!我绝对的不能计画我的行止,且看这次樱花与蝴蝶的故乡能否给我一点生趣。

或许我们由朝鲜回,那就逃不了北京,否则仍回上海的,一时恐不得来京。我想到庐山去,也没有定。下半年太远了,我简直的望不见,再说吧。真怪,适之,我的烈情热焰这么快就变成灰了,冰冷的灰,寻拨不出一小颗的火星儿来。

昨晚与歆海闲谈,想到北京来串一场把戏,提倡一种运动——Beauty Movement,我们一对不负责任的少年,嘴里不是天国就是地狱,乌格!

你好否,女儿怎样了,外国医生说死是不准则的。有信可寄神户运通American Express转。

同行的都叫我问好。

志摩问好五月三十一日

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

适之:

但是你自己又打算上那里去呢?为什么说今年不能奉陪?老实说我是舍不得北京的,北京尤其是少不了这三两个的朋友,全靠大家抟合起来,兴会才能发生。我与歆海这次从日本回来,脑子里有的是计画,恨不得立刻把几个吃饭同人聚在一处谈出一点头绪来。徽因走了我们少了一员大将,这缺可不容易补。你们近来有新灵感否?通伯应得负责任才是。我昨天才回家,三数日内又得赶路。这回是去牯岭消暑与歆海同行,孟和夫妇听说也去。我去却不仅为消暑,我当翻译的责任还不曾交卸,打算到五老峰下坐定了做一点工作。到北京大约至迟在九月中,那时候大概你们都可以回去了,你与在君夫妇同去北戴河我也很羡慕,如其你们住得长久,我也许赶了来合伙都说不定。南方热得像地狱,内地生活尤其是刑罚,我不得不逃。你的女儿究竟好了没有?夫人近来好否?你到海滨去身体一定进步。

志摩七月七日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五日

适之:

牯岭背负青幛,联延壮丽与避暑地相衔处展为平壤,称女儿城,相传为朱太祖习阵处。今晚在松径闲步,为骤雨所阻,细玩对山云气吞吐卷舒状态神灵,雨过花馨可嗅草瓣增色,此时层翳稍豁,明月丽天,山中景色变幻未能细绘。时见面当为起劲言之。此致。

志摩七月十五日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适之:

今天你上车正逢大雨,不狼狈否,念念!在床上闻有电来问马褂,此间却无有,已寻得否?在津想必剧忙,有暇作书否?梁先生信未见转来,想不忘却,我父处最好能为再去一封信促成好事,不瞒哥哥说,弟妹们(用史记调)盖稍稍情急矣!季刊函已寄庄士敦,有万一希冀否,好在数少,能为助成最盼。

庄君为道久违想念。

志摩二十二日星期日

一九二五年九月四日

适之:

我真得叫你一声好哥哥;即使我真有一个哥哥,他也不会有你那样爱我关切我;这次中途要不碰着你,剖肚肠的畅谈了两晚,我那一肚子的淤郁不发成大病才怪哪!昨天上车后我就昏昏的倒卧,也不知是睡,也不知是梦,反正脑筋里绞着的总是那个影子,晚上起来稍吃一些东西又睡,一直睡到今天中午,昏昏惘惘的真像是一个梦人,浑身只觉得发疼,头痛,腰痛,背痛,心口痛,小说书上说的丧魂落魄,我这回有点近情了。

今天沪宁道上还算清醒,做了一首诗,你看到几时才可发表。到上海栈里有人来接,他就说起你来的电报,背给我听,还问我“眉”是什么日子,我忍不住笑了。多谢你也多谢天,这电文连着末了那个字,真是比什么药都强,这回我心头松放得多了。真巧,我的爷,我的娘,我的儿子,也是今天到上海的,我妈见了我果然吃吓,说从没有见我这样瘦过,我回说前几天受感冒不曾好,她又逼着问什么病,说我从没有病的!她老人家自己也瘦得可怜,爸爸也得了风湿在肩背上,儿子也瘦,所以全家都带病容,但老人见了我却很欢喜,可怜他们真不幸,生了我这样浪漫性的儿子,又只有这一个!

我现在百里处写,今晚住他家没有与他谈过天;受庆在杭州,听差老李上车站接太太来了,他们都以为我带来的,不来都很诧异。

我现在急急的等你信来;眉真没有心,两天没有信,要不是你回去,她准忘了我,我还得与她打架哩!明天再写。

志摩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

适之:

前晚我写了封快信,昨天经过的事实根本取消了那信里的梦想,所以幸亏不曾发。事情越来越像Farce了,百二十分的愿意做“开眼”;百二十分的顾忌;我的百二十分什么也就不用提了。惨极亦趣极,见面再详谈吧。

我昨晚看了爸妈可怜的情形也很动心,随便把自己毁了,不怎么交关,但结果还得连累无罪的老亲,实在有些不忍,所以很想摇一摇头,忍忍痛暂时脱离了病态心理再说。我急于要朋友的慰藉,给我一点健康的补剂。或许我还有机会做一点人的事业,我恨不得立刻就在你们的身旁,但事实上不可能,我爸妈逼着我回硖石过几天,我还得探一探西湖,一半天至少,所以回京至早也得二十边,你们快来信催我吧,让我好在爸妈前交代。我回京你我同到西山去几天,你走得开吗?我希望你能。

眉心心想做Heleise,你给他那本小书的是不?可还差远着哪。我成天还是发疟似的难受。你好?

志摩九月十二日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五日

适之:

一年前也是一个大雨天。你记得我从上海冒险跑得来,晚上与胜之兄妹游湖,又听了一遍“秋香”,余音还在耳边;今天又是淫雨天,爸爸伴我来,我来并无目的,只想看看影踪全无了的雷峰,望望憔悴的西湖,点点头,叹叹气,回头就走。在家里住了两晚,为连两塔院里也不曾去住。昨天爸爸伴我摇船出去采菱看山,作一小点缀。爸真太慈悲了,知道我心闷,多方想替我解散,我口里说不出,我眼里常常揾着感恩的泪水。适之,我现在急急想回京,回到你的身旁,与你随便谈谈,你知道怎样使我记得,也知道怎样使我忘却,至少我想你总还不会拿“一万重的蓬山”关在我的面前!

适之,这心到底是软的,真没法想,连着几晚(伴你同床)真是:

我长夜里怔忡,挣不开的恶梦:谁知我的苦痛?

眉影踪全无,料来还在上海,我离南前大致见不着了。适之你替我想想!我二十边到京。

志摩九月十五日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五日

适之:

昨天我在楼外楼对雨独酌,大啖鱼虾。这时候在烟霞洞,方才与复三谈起你,逝迹如昨,不禁惘惘。今天风雨大得很,差一点轿子都叫刮翻了。去看雷峰,雷峰只剩了一个荒冢。上面不少交抱的青条,不知这里面葬的是谁家情种?去满菊隆寻桂,谁知又是失望,初桂禁不起风雨,竟已飘零净尽。再兼在迷风凄雨中寻烟霞旧径,迎面那两字“仙岩”最令枨触。复三殷勤如故,只是把我认作姓朱的。他忙着去做素点心给我吃。我乐得叨扰他一顿,可惜你不在,否则这情景逼人,大可联句。

冤家还不曾来,我倒要走了!她今晚许到的,但到了便怎样,还不是一样的尴尬?

现在只想快快的见你,再没有别的巴望。

志摩九月十六日“洞虾此处多”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日

适之:

我这封信写了好几天了。有不少话要说,开头先讲几句正经话,你的课我已经去代了。不但代课,连我自己的都去上了。你许还不知道我本来不想上的,后来你要我代,我不得不去,又兼通伯再三催促,我才去的。关于薪水问题。通伯说要你对梦麟说的,上年我才有六点钟,拿二百四十,现在有八点钟。若按讲师算太化不上,我也有点犹太气味,这几日来了实在太强化,所以想你替我说一声,薪水放宽一点,顶好你就回来,那是最好的了,否则请你就替我写信。

方才我说正经话,本来想问你病情的,谁知那小顽皮在旁边抽空儿给我写上了功课事情,所以也就接着写了。昨天我去看你的太太,知道你这回吃苦的详情。难为你,真难为你,受得了这大苦。我是不干的。但愿你从此永除后患,再不吃这样的苦孽。你住在孟邹先生家里,一切谅都舒服,只是没有个体己人儿,那是什么都替代不了的。难为你,真难为你,适之!

我们见天盼你回来,还以为你是留连忘返哪,谁知你吃着大苦来着。

现在要讲更正经的正经话了。眉的信想已收到。我们近来变化细情,非等你到来说不详尽的。反正现在我与她已在蜜缸里浸着,所有可能的隔阂麻烦仇敌缝儿全没了;剩的只是甜。并且不但我与眉,就连眉的爹娘也是十分的了解与体谅。现在惟一的问题是赶快要一个名义上的成立,我的意思是如此。我的父亲赶快得来,最好你能与他同来,那美极了!我们定得靠傍你,我们惟一的忠友,替我们在他面前疏说一切。应得说清楚的事至少有这几点:第一,眉是怎样一个人;第二,我与她的感情到了何种程度;第三,这回眉离婚纯出彼父母主意,因为彼双亲同看着对她有极不堪的情形,不由得她不反过五十年的旧脑筋决定离婚,并且将来再结婚也得她二老的主政(烈情的浪漫当然讲不到也用不着讲了):使他明白夫妇并不是被我拆散的;四,我爸妈待我太好了,我有大事不能不使他们满意,因此我要爸(妈能同来当然更好)来,亲自来看看眉,我想他一定会喜欢她的。他满意了以后还得让他对眉的二老谈这件事再行订定,名正言就顺了不是?总之无论如何,爸爸总得来京,而且得快来,因为我们直着急不了。爸爸上次来京见了眉,说她纯粹一个小孩子,跳跳蹦蹦的,但同时他又听着了她的事情,这回又有上海的事情,老人家不免有误解的地方,□□他更听得着许多不相干的话(自己方面比如说),这是应该说清楚的。爸最信服你,他也知道你是怎样知我爱我的,你如其与他恳切的谈一次天,一定是事半功倍的。总之老阿哥,烦你也烦到底了,放着你自己屁股吃苦我们不能安慰你,反而央你管我们的事,但我们相信你决不会不愿意的。总算是你自己弟弟妹妹的大事,做哥哥的不能不帮忙到底,对不对?且等着你回来,我们甜甜的报酬你就是。

不多写了。

先生,他这封信写了三天——你问他怎样写的?

摩好福气,娘爱他极了。

先生!并非是我老脸皮求人,求你在他爸妈面前讲情,因为我爱摩,亦须爱他父母,同时我亦希望他二老亦爱我,我受人的冷眼亦不少了,我冤的地方亦只你知道。此决若不得一个真正快乐的家庭……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六日适之:

长江舟中,客利,西湖的信都到,因为乱糟糟,又不知确定行踪,迟未作复。这次盼望你能回京,我们真想念你,快来罢。

先谈私事。你预告好消息的信,真使我快活,我恨不得亲你一口,你这样为我们尽力!将来总得想法子纪念你的功劳,好兄长!

你的信还不来,我猜不着他们的“条件”,想来不至于过分苛刻,好在只要他们意转,事情就有商量。百里你究竟见着了没有?何以信上总不提及,他有否对爸表示过意见。曼总还嫌幼仪的地位,为我们,为她自己,总得有一个公布的声明,才不至惹人误会,以为是否?我此次回京,此间(陆氏眷属相知)盛传父子决裂,调和无望,我也不作声,随他们爱说不说。这次如果能圆和过来,我爸妈果能释然,那我的快活还用说吗?我还是盼望爸爸来京,作为解除成见的表示。以后一切实际办法,悉听老人主张。妈能同来北京玩一次(当然等大局定后)更妙,但这怕不易。我巴巴的等着你再来信。

曼近来身体又大不好,北京最恐慌的几日,她去北京饭店躲着,回家后天天不舒服,不是胃,就是肝,又闹眼,归根是本原太弱,理想的医法,当然是到山里去,但如何做得到,照目前情形,她极想望你回来,你其实离太久了。北京这一时简直是不堪,也不用提了。最近的消息,是邵飘萍大主笔归天,方才有人说梦麟也躲了。我知道大学几位大领袖早就合伙了在交民巷里住家——暂时不进行他们“打倒帝国主义”的工作。何苦来,这发寒热似的做人!

我极盼望你腾出工夫来写你自述的书。世界的名著里不少几星期甚至几天(如福禄特尔的《赣第德》)写起的。你为什么不?

我最近热心契诃甫。你一定喜欢。等你信来再写,你太太甚健,勿念。

摩四月二十六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