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辨
方東樹
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古聖人緣情制禮第一義。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壹。六經孔孟第言三年。未有二十五月之說。二十五月者。晚周及秦漢諸儒記禮之失也。人子於親喪。有終身之痛。聖人為之立中制節。使人知送死有已。復生有節。此天理人情之極。所謂因乎人心也。體天地。法四時。則陰陽。順人情。故曰。喪有四制。變而從宜。禮之所由生也。聖人人倫之至。喪服禮制之精。禮經萬世之典。名之三年。則不得實止二十五月。如實止二十五月。則必不名以三年。昔人論喪服之言曰。服以表貌。貌以表心。故謂之致喪三年。致之言至也。若名存實失。隱以欺其心。顯以欺其親。苟且塗飾人之耳目。何云致喪也。且前二年大小祥。皆以十二月紀實。何獨於後一年而以一月虛當之。揆之義理人心。進退皆無所據。後漢陳忠言聖人緣人情而著其節。故制以二十五月。此言非也。因殺制節。立中制節。說三年者。已如是云矣。對終身而言之也。今曷為於三年之中。復又節之乎。觀聖人制服。輕重上下皆極其恩情。獨於親喪進進主減。何其用心之巧曲而薄也。然則公羊檀弓荀子等。何以有二十五月之說也。曰。此由不解古記中月而禫一語。而傅會妄說之也。案春秋閔公二年夏五月。吉禘于莊公。公羊曰。譏未三年也。下復曰。三年矣。曷為謂之未三年。三年之喪。實以二十五月。原公羊之意。謂莊公以前年八月薨。及今夏五月纔二十二月。雖閱三年。而覈計實月。尚未及大祥二十四月之數。故曰譏不三年也。公羊雖未明言此二十五月為未及三年之始月。亦未明言此二十五月為未終三年之足月。而二十五月之數。則明明有其文矣。自是檀弓荀卿及秦漢以來記禮諸儒。皆援為定論。眾口一舌。莫有敢異。遺誤千載。實莫知其所由來。及高堂生傳士禮十七篇。而喪禮又缺不全。無二十五月語。但遞相祖述。謂出古經。為周公所制。然覈其數實不合。繹其義皆不即人心。而古今大儒莫敢破之。重周公也。尊經也。竊嘗反覆紬思。憬然有悟。不揣檮昧。輒僭為斷之曰。此決非周公之制也。雖諸儒舊傳謂出古經。而實不可信也。蓋春秋之世。諸侯將踰法度。一切務從苟簡。以便其私。惡先王禮經害己而去其籍。自孔子時而不具。至秦大壞。漢興。魯高堂生傳士禮十七篇。迄孝宣世。后倉及其弟子戴德戴聖慶普等。相與傳習講說。立於學官。當時又有古經。出於淹中及孔壁。多寡不合。殘缺失次。故喪禮至虞禮而止。卒哭祔練祥禫之禮。僅傳篇目。經無文。其散見於傳記者。皆諸子諸儒之說也。則未知三年之喪實二十五月之文。久為春秋諸侯所竄亂與。抑為記禮諸儒所誤說與。要之決非周公之制也。何以明之。若三年之喪。實止二十五月。聖經定制。萬世不易。則後人必無敢為異說者。而何以至東漢時。鄭元又以為實二十七月。魏王肅又以為二十六月。晉武帝時博士陳猗贊成王肅。駮鄭元二十七月之失。許猛等持鄭義。又駮王肅二十六月為非。宋武帝時。改晉所用王肅祥禫二十六月儀。依鄭元二十七月而後除。
近人說者有謂司馬溫公朱子亦皆知康成之非。而姑從鄭。以為徇孝子不忍之心。甯多一月為愈。夫三年之喪。先王之制。與其從後儒二十七月。為徇孝子之心。曷若遵先王三年本制三十六月。於人心不更愈乎。說者又有謂哀能致死。故先王制禮。教人以無死。竊謂三年之服。已盡大小祥二十四月。如諸儒說。又增至二十七月。若遵先王本制。不過再遲九月耳。未為死候也。竟必不可待乎。漢文以日易月。正以三十六日。不聞言二十五日。其證至明。應氏劭說之甚確。而顏師古反譏劭為謬。所謂悖者以不悖為悖也。難者曰。二十五月。非止公羊荀卿之言。据檀弓篇。孔子譏魯人朝祥暮歌。以為逾月則可。此非孔子亦主二十五月之確驗乎。曰。檀弓篇多誕妄。所記事十失八九。惡可據信。且如檀弓記孔子既祥。五月彈琴而不成聲。十日而成笙歌。是不知尚有禫服未畢。使孔子祥後十日。已忘哀至盡。彈琴成歌。第虛行禫服二十日。以徇世俗常禮。則聖人之賢於朝祥暮歌者。僅在十日五日之閒。何以相譏為也。且聖人之心。乃不自知其忘哀未盡。而迫於二十五月喪期。彈琴自試。習令忘之。是欲速忘也。哀欲速忘。喪欲速盡。有不及後世小賢愚孝者矣。何以為孔子。夫先主之飭喪紀也。三年終喪。亦大囗斡人情耳。今檀弓篇所記。乃較計於一月十日五日之間。以誣大聖。不亦蔽乎。孔子語曾子曰。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如檀弓所記。非自致之道也。漢文以日易月。猶以君國施政為閡。而已失先王亮陰之制。齊宣王欲短喪。乃惑於適庶屈壓之嫌。若後世士民。無故而短三年之喪為二十五月。則為記禮諸儒所誤。故雖以晉武帝魏孝文帝之為君。漢薛宣弟修魏徐幹之賢。皆格於卑俗之論。豈不甚可歎哉。或曰。子之言固然矣。其如張柬之所破王元感四驗何哉。曰。柬之僻儒粗士。惟據左驗其言禮意。實短淺蔽謬。不即人心。而況其所設四驗。又皆奢闊影響。無一足為確證者乎。夫聖人制禮。必本於天理人情。三年之喪。天理人情之極至。而聖人範世第一大法。今柬之之論禮意也。習熟舊說。不過曰先王立其中制。使情文相稱耳。不知子於親喪有終身之痛。先王制為三年。此即中制矣。而何必又於三年之期更短一年。止以二十五月當之。欺心欺親。名實虧損。而乃為情文克稱乎。柬之又說練而慨然。祥而廓然。曰哀已除。而孤藐之情更劇。此情之所致。不假外飾。意謂服已變除而哀猶劇。限於練祥之制也。然豈託於不假外飾。而更速除之乎。何其傎也。今觀其第一驗。惟据春秋文公二年冬公子遂納幣何休杜預影響之談。參差之說。虛妄不實。何足證先王制禮之大經乎。且是經也。左氏以為禮。公羊以為譏。已不能合矣。何休曰。僖以十二月薨。未終二十五月。故譏。竊謂經所以譏。譏三年之內圖婚。不指言二十五月也。假令出十二月。明年正月二月納幣。亦不得謂為已畢喪在三年外也。且下文曰。三年之恩疾矣。非虛加之也。以人心為皆有之也。若不主三年。祗爭一月。是直以三年為虛加矣。豈非自相矛盾乎。至何休解公羊。誣謬多端。以弟禰兄。貽誤千載。昔人論之已悉。其言何足為据。
杜預左氏傳注。既曰公薨。在十二月後。復以長術推之。謂實十一月。以彌縫左氏謂禮一語。不但自相牴牾。即使僖實以十一月薨。而十二月正當二十五月。禫服未畢。亦未可納幣。未可謂禮。且即終喪納幣。亦止尋常禮俗恆事。孔子何用特筆褒之。許以為禮。是左氏說經。且浮誣不可信。況杜預附會之說乎。邱明公羊在何休杜預之先。一以為禮。一以為譏。且相違不合如此。休與預乃欲牽引聖經。破析十一月十二月旁文孤證。以斷三年之喪實止二十五月。豈足信乎。休與預虛妄不實且若此。而柬之乃欲據之以證三年之喪實止二十五月。益為荒渺矣。此其第一驗不足據也。其第二驗曰。書稱成湯既沒。大甲元年。曰惟元祀十有二月。伊尹祀於先王。奉嗣王祗見厥祖。孔安國曰。湯以元年十一月崩。此則明年祥又明年大祥。故下言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歸於亳。是十一月服除而冕。顧命。成王崩凡十日。康王始見廟。明湯崩在十一月。比殯訖以十二月見祖。此周因於殷。非元年前復有一年。此二十五月之二驗。愚按伊訓元祀。自記即位之事。故曰見祖。太甲三祀。自記太甲復辟。故曰歸亳。兩事本不相蒙。更與湯崩不相蒙。安國混合言之。甚謬。又偽撰書序。增成湯既沒太甲元年八字於伊訓惟元祀之上。柬之直謂書稱云云。其實書無此文也。考之古今。斷之義法。未有以故君之崩。繫於新君元年之下。則十一月不得指為太甲元年。安國曰。湯以元年十一月崩。已為混謬。況可曰非元年前復有一年。語尤不通。孔傳及序皆偽書。柬之不知而妄引之。安足為據乎。況即如偽孔言。湯以太甲元年十一月崩。明年祥。又明年大祥。故下言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服除而冕。亦不合二十五月之數。無論三祀之冕。為記自桐官復辟。非記終喪。即連上元祀為言。則三祀十一月。纔畢大祥。十二月朔。正當二十五月第一朝。而已除喪而冕。是服止三年二十四月。又直滅中月而禫一句。於三年二十五月畢喪之文亦不應。此與吉禘莊公公子遂納幣同一謬誤。伊訓元祀見祖。與三祀見祖。實皆不蒙湯崩為言。而何可据以驗湯之喪期。況援康王顧命。明湯崩在十一月。以斷十二月為湯崩之年。踰月改元即位。益謬矣。太甲惟遭放廢。今而復辟。不得不加冕服。此一定禮儀。非為終喪。且顧命冕服。後來東坡蘇氏譏其非禮。以為周公若在。必不如此。則謂冕服為周因於殷亦妄。況伊訓見祖。原無冕服之文乎。而柬之乃据以定二十五月之驗。全屬臆造不根。此其第二驗不足據也。至其第三驗。亦惟習熟常談。空論禮意。謂二十五月畢喪。為送死有已復生有節云云。夫三年之制。對終身立義。前論已備。至於菜果酒肉之食再囗三年等語。尤為記禮者之長文剩義。無關制禮大本。若必急於二十五月畢喪。為飲酒食肉計。豈聖人制禮之義乎。此其第三驗不足據也。惟第四驗。据儀禮期而小祥又期而大祥中月而禫三語。文義各句相承。雖儀禮經文不見。而篇目相傳有禫禮。非偽撰。此為可疑。不知此正以著三年之喪三十六月之實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