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二)(1)

第一天

现在想一想,一切应该都是有预兆的,早就应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在灾难发生前几年的时间里,一年四季灾害不断,台风海啸频频侵袭东南亚沿海,春天旱灾,夏天洪涝,粮食减产。非洲爆发严重饥荒。美国次贷危机,股市一泻千里,全球经济危机,大规模失业。巴西暴雨,澳洲鸟群集体迁徙,欧洲爆发禽流感。中东油田出现罕见的油荒,全球油价飙升。恐怖主义抬头,恐慌主义弥漫。蝗虫席卷西伯利亚。尼罗河干涸。温室效应,臭氧层空洞,南北极冰川消融,海平面逐年上涨。地球自转变慢,太阳黑子异常活动造成互联网中断和飞机失事。

这些都是报纸上每天登载的新闻,秀哉上班路上都读到过。和所有人一样,他也仅仅是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从来没有觉得这些新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近年来夏天的天气越来越热,每家每户都不得不装上了空调。冬天的天气糟糕透顶,年前南方一带的暴雪造成南北铁路大瘫痪。

可是就算察觉到了这些异常,也无法具体做些什么。谁也不觉得灾难会在某一天突然降临。

世界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毁灭呢,人类又不是恐龙。

然而史无前例的地震就这么发生了。

整个地球的地壳跟掉在地上的鸡蛋壳一样,碎掉了。

四周犹如魔幻一般的场景,分不清黑夜白昼,那些高楼大厦如云如烟,在大风吹起时纷纷烟消云散。好像天上地下同时响起了雷声,地面上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声响,但唯独没有人的声音。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

地面上下起伏,他们就像是正在风口浪尖上颠簸的小舢板。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地震,事到临头来不及害怕,秀哉也没有时间心惊胆战,逃命还来不及。他在心里深深鄙视有关的地质专家,一帮吃干饭的家伙,还说上海属于沉积平原,不会发生六级以上地震,以为是考英语六级啊。

看现在这架势,别说六级了,六十级都有可能。

地震从半夜开始,地面的剧烈震荡一直持续不断,中间最多停歇半分钟,又再次晃荡起来,震得他和小家伙头晕眼花的,好像晕船一样,站都站不起来。他们索性趴在地上,静静等待最剧烈的震波过去。四周灰土弥漫,大颗的石子沙粒跟子弹一样打到脸上身上,像是沙尘暴突然从北京串门到上海来了。秀哉搂着小树,两人用背包护住脑袋,身体在马路中间尽量缩成一团。

一发觉是地震,秀哉就掏出手机试图打电话,他也不知道是该报警还是求救,但他的手机显示没有信号。

“你的手机带了吗?”

他大声对小树吼,四周动静太大了,不吼的话根本听不见说什么。小树听明白以后,哆哆嗦嗦一个劲点头,费了很大劲才拉开背包的拉链,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迪斯尼手机,递过去给秀哉。

秀哉拿到手里一看,屏幕显示未能连接网络,也是什么信号都没有。

地上颠得厉害,四面看不到其他人。每过一会,秀哉就拿出手机查看,但一直没有信号,就算站起来举过头顶也不行,大概是网络已经全部瘫痪了。

转头一看,发现小家伙正举着手机,用摄像功能拍附近大楼倒塌的场面。塌掉的半截高楼压倒了地上的电线杆,高压电线闪着噼啪的电火花,楼房的废墟里不时能看见爆炸的火光,空气里满是焦糊味。

“你在干什么呢?”他问。

“我在……在录像。”小家伙磕磕巴巴地说。“这太……太厉害了……比电影还要厉害……秀哉你以前看到过么?”

“你以为是看电影啊?拍下来干什么……”

整幢大楼都塌了。碎砖块乱飞,两人抱头。

“……我拍下来给……妈妈看。”

马路一下子隆了起来,他们像坐滑滑梯一样往下面一个深不见底的地下裂缝滑去,秀哉挣扎着爬起来,抓着小家伙的背包提手,一把提起了男孩。两人连滚带爬地跳到路边,原来的那块柏油路面已经陷到了地底下。

两人在空旷变形的大街上抱头鼠窜,躲在哪里都不安全。小树跌倒了好几回,秀哉背起了他的书包,抱着他一口气跑进了公园,公园的大门早就被震倒了。他们避开了有树木的地方,看见一块完整的草坪,就一下子扑到了上面。两人在草地上仰天躺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我们……不跑了么?”

“跑……不动了。”

“加油……”

“加……你个头,这又不是跑马拉松。再说你又重得跟一头小猪似的。这里应该安全了,我们就呆在这里吧。”

虽然震动还很厉害,但建筑的倒塌好像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公园里比街道上安静了很多,周围黑漆漆地,公园外面整个城市的轮廓都不见了。草地上虽然也能感觉到震荡,不过由于软乎乎的草坪,给人感觉就跟坐在弹簧床上。

“好险。差点就完蛋了。”秀哉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会有地震?”

“我不知道,是蜘蛛先生说妖怪要来了。”小树抱着背包摇头,“这就是地震啊?房子稀里哗啦就倒掉了,就跟被很大的妖怪推倒了一样。我从来没见到过呢,吓死了。”

别说男孩,就连秀哉也从来没有经历过。他最多是从电影和探索频道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在电影里,乔治克鲁尼或者布鲁斯威利斯总是带着一脸欠揍的表情拯救了人类。

秀哉看了看小树。如果不是小家伙想办法硬拉着他出来,在大楼倒塌时,他估计就一命呜呼了。

小家伙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得大大的,秀哉看不清男孩在干什么,就按亮了手机屏幕,屏幕照亮了男孩的面孔,秀哉看见男孩一脸迷茫。

“喂,你怎么了?”

“那些稀里哗啦倒掉的大楼里,都是住满了人的吧?”男孩吸了口冷气,“大楼这么一倒掉,他们会没事的吧?”

“……这个时间大家都在睡觉。睡着了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男孩解开背包,从里面把塑料盒拿了出来,灰蜘蛛在里面不安地爬来爬去。

“……你还带着它?它怎么了?”

“它说还有很多妖怪要来。”男孩说,“很多很多的妖怪。”

他们在那片草坪上一直呆到了天亮。天空灰蒙蒙的,隐约可以看见太阳的影子。天亮后地面平静了下来,秀哉和小树走出公园。城市平静得可怕,只有哪里的汽车偶尔发出一两声报警声。看不到救火车救护车,一辆警车有半截压在瓦砾堆里,车顶的红蓝灯一闪一闪的,闪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就灭掉了。

秀哉走回自己住的公寓大楼那里,想看看能不能从家里拿回一些个人财物,银行卡笔记本电脑什么的,工资卡没有随身带,而电脑里还保存着公司的资料。到了大楼前只看见一坨废墟,原来十五层高的大楼在坍塌后比公园里的土丘大不了多少。他靠近过去察看有没有邻居活着,但没等他靠近,仅剩下的三层高的废墟轰然塌陷。

望着自己曾经住的地方,秀哉想起了房东。房东是个四五十岁的上海本地人,在楼市最高价时贷款买了这套房,两年前下了岗,每月的房租刚够还房贷,还要二十年才能还清银行贷款。而一夜间,什么都没了。

秀哉有点可怜他的房东。尽管两年里房东已经涨了他两次房租。

两人走到长宁路和定西路路口,在巴黎春天大酒店大门那里,遇到了他们在地震后碰见的第一个活着的人,是一个推着小车出来卖蛋饼的女师傅,说话带着安徽或河南一带口音。蛋饼女师傅先是一个劲地问他们地震是怎么回事,后来又问他们吃不吃鸡蛋饼。他们都觉得很饿,一人要了一个吃了起来。

正吃蛋饼时,秀哉看见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虽然亭子已经歪歪斜斜的了,电话机好像还是好的。他朝马路对面的电话亭走了过去。小树一边吃蛋饼一边紧紧跟在后面。

秀哉搬开掉了半片的门,侧着身子进到电话亭里,拿起电话,听筒里没有反应,看来电话线也断了。

还没等他挂下听筒,电话亭突然跳了一下,然后四周又轰隆隆的了,整个电话亭都向侧面倒了下去,还好门没有被堵着,秀哉赶紧跳了出去。

小树站在电话亭外面,倒没有什么事。小家伙只是两手抓着蛋饼,张着嘴巴呆呆望着马路对面。

秀哉跟着他向对面看过去。那个蛋饼摊和蛋饼女师傅都不见了。

在蛋饼车原来的位置,地面裂开了一条大缝。

“喂,喂!”

秀哉叫了蛋饼女师傅几声,跑到裂缝跟前,弯腰往下看,裂缝又深又阔,看不见有人或者蛋饼车。在大约地下几百米的尽头,只能看见深红色的岩浆在那里翻滚。

他一步步地往后退。裂缝还在扩大,喀喇喀喇地把整条长宁路拦腰劈成了两段。他一直退到了男孩身边,和男孩站在一起。

他们两个人站在颤抖的马路边上,手里拿着吃剩的半块蛋饼。

秀哉不知道余震要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也不知道现在这到底算不算余震。等震动稍微平息一点时,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哪里求助。往西面看,内环线的高架好像已经全部塌到了地面,轻轨的铁轨在半空摇摇欲坠,像是只要从下面经过就会掉到头上。他想了想,决定往市区里面走,市区人口集中,救援应该也来得比较快。

于是他带着男孩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蛋饼他们没有舍得扔掉,在路上时吃掉了。那一整天,直到晚上,他们就吃了一块蛋饼。

直到很久以后,小树还记得这块鸡蛋饼。一提起软乎乎金灿灿的鸡蛋饼,小家伙就开始流口水。

其实秀哉也是同样。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吃到鸡蛋饼。

他们主要是沿着愚园路向东走,愚园路那些老上海的民居沿着马路整整齐齐塌成了两排,梧桐树东倒西歪地横在马路上。地震持续不断,没有人活着的迹象,可能连声音一起深埋在了废墟下面。秀哉有几次感觉听到了呻吟声和婴儿的啼哭,但停下来仔细听,那些声音从瓦砾下面传出,扩散到了四面八方,一下子就没了。

如果震动不算明显,秀哉就拉着小家伙往前走。感觉地面抖得厉害的时候,他们就原地停下找地方躲一下。走到江苏路时,来了一波大家伙,他们就地趴下,太阳升到了头顶,日光晒透了上空弥漫的尘土,挂在他们背上。

男孩一开始都是自己走路,但到了下午实在撑不下去,就拉着秀哉的衣角慢慢往前蹭。秀哉脱下书包提在手上,背起了小家伙。尽管颠簸得厉害,小树还是在他背上打起了瞌睡。

他们走得很慢。一路路况糟糕透顶,碎石砖块堆积如山,不时有坑洞出现,路边的大树呼地一下,连招呼也不打就倒了下来,有几次差点砸到他们。两人汗流浃背的,小家伙脸上的汗一直流到了秀哉的脖子上。

在他们感到最渴的时候,地震帮了大忙。路边一个消防栓的龙头嗵的一声炸开了,水柱冲天而起。小家伙开心地拍了拍秀哉的肩膀,他们冲到水柱下面,像淋浴一样享用着清凉的自来水,身上都被打湿了。两人一口气灌了一肚子的凉水,一直到水柱软了下来,渐渐消失以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消防栓。

天黑前他们一直走到了静安寺。金黄色的静安寺成了一坨金黄色的砖木山,大雄宝殿还燃烧着火光,空气里有熟悉的香火味。地上的久光百货和地下的迪美购物广场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连在一起的两个大坑。

他们沿着大坑的边缘走到了静安公园门口。天完全黑了,没有电,没有灯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不远处寺庙燃烧的火光。黑灯瞎火的,秀哉不敢再往前乱走。两人停了下来,坐在公园的木头长椅上感受着地下传来的波动。地震已经震了一天,还不见有消停的迹象。秀哉半靠在长椅上,小树靠在他肚子上,累得都感觉不到地表的晃动了。

“秀哉你不用去上班了吗?”

“这样子谁都没法上班了。”

“有人会来救我们吗?”小家伙问。

“肯定会有的。”

“可是我们今天一天都没遇到什么人在找我们啊。”

“像警察啊消防员啊医生护士什么现在大概都在别的地方忙呢,等他们忙完别的地方,就会来找我们的。”秀哉说,“到时我们也会加入他们,去找别的需要帮忙的人。”

“哦,那我们等他们。”小家伙揉着眼睛说,“秀哉,我好困啊。”

“困了就睡觉好了。有人来了我叫你。”

小树应了一声,真的马上枕着秀哉的肚子睡着了,还小小地打起了鼾。秀哉双手枕在后脑,感到男孩的脑袋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的。晚上气温凉快了点,空气里的尘土好像也降了下来。大概神经稍微松驰下来的关系,秀哉也感觉有点困了。他合了一会眼,男孩小小的鼾声好像有很强的催眠作用,他撑了片刻,没能撑住,一下子睡过去了。

他们一直睡到半夜,一束光明晃晃地打在他们脸上时才清醒过来。

“你们还活着么?要不要紧?”有人对他们喊。

“没事,我们没事。”

秀哉和男孩努力眯起眼睛,用手遮住那束强光。听到他们的声音,那束光慢慢弱了下去,凝缩成两个碗口大的光点。

等光线不是那么刺眼了以后,他们看出来了,那是一辆出租车。光束来自出租车的前灯。

一辆绿色的强生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

“上来吧。”出租车的司机对他们说。

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是个秃顶的老伯,头顶光光的,剩余的头发在两鬓那里已经花白了。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脖子像仙鹤一样细细地向前弯曲,个子不小,背弓得像虾米。

两人一坐上出租车后座,车门还没关上,男孩就发现了司机的秃顶,咦了一声。秀哉还没来得及阻止,小家伙已经脱口而出了。

“咦,是秃顶伯伯。”

秀哉感到很尴尬。司机回头看了看小家伙,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小孩子乱说话。”

“没什么没什么,确实是秃顶了,上五十的人了么。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我头发还是很茂盛的,用广告上的话说,体健貌端,帅哥一只。”

“真的吗?”小树怀疑地问。

“要不然怎么能骗到一个老婆?”司机嗬嗬地笑了几下,“好了,先不说这个。你们怎么逃过地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