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二)(2)
- 冰雪祭礼(No.018悬疑世界)
- 蔡骏主编
- 4941字
- 2021-01-06 09:44:57
“他半夜吵着要吃汉堡,我领他去麦当劳,结果刚出门就地震了。”
“那你们是够走运的。我刚从虹桥机场回来,要和搭档交接班,刚开过虹桥路,就碰到地震了,赶紧找个空地躲了起来。”
“运气好,吉人天相。”
“全上海一千五百万人,现在不知道有几个能活下来的。”
司机关掉了空调,打开车窗,让夜风吹进来透透气。
“现在加油站大概都坏了吧,如果汽油都不知道去哪里加了。汽车这玩意儿真是麻烦。”
“从哪里开过来的?”
“从徐家汇那边一路开来的,想看看能不能救几个人。话说,徐家汇是彻底完蛋了,港汇双子塔就剩个塔楼了,太平洋百货东方商厦美罗城什么也一样。路都堵得死死的,车差点开不过来。”
“没有见到其他活下来的人?”
“下午在徐家汇天主教堂那里遇到一个男的,我拉他上来,也不怎么说话,脸色不好。过了两个小时死掉了。估计是哪里被砸到了,内出血,身上到处发青。我找了空地把他埋了。喏,他上车就坐在你们中间那个位置。”
男孩听到了可能有点害怕,脸色一下子发白了,赶紧往车窗边挤了挤。秀哉摸了摸他的脑袋来安慰他。
“跟家里联系上了吗?”秀哉问。
“估计也成破破烂烂的了吧,在莘庄那里,去南边的环线交通已经断了,长江那么宽的裂缝。这地震也太夸张了。”
“秃顶伯伯家里人不要紧吗?”男孩插嘴说。
“谢谢你哦,不过我早几年就和那女人离婚了,虽然那时我还没秃顶。呵呵,儿子归我。现在我儿子可比你大多了,都读大学了,这几天和女朋友去云南玩,小兔崽子运气倒好,正好躲过地震。”
“还好我妈妈也去日本了。”
“把你和爸爸扔在上海自己去逍遥了,你妈妈挺自在的么。”
“秀哉……不是我爸爸……”
“是啊,我不是他爸爸。”秀哉说。
司机从内视镜里张望了下他们,“反正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说在一起就在一起,说分手就分手,眉头都不带皱一皱的。一个人带孩子多辛苦啊,我一个男人都累得不行。”
司机停了停,脖子伸到车窗外看前面的路。什么都看不见。整个上海都断电了。发电厂不知道还在不在。
秀哉望着窗外,天色未明,出租车的前灯照不了多远。司机索性停车关了引擎。三个人在车内休息了一会,等天蒙蒙亮以后,再继续上路。
夜里地面的震动感还是很明显,时不时一波大的动静出现。他们在出租车里似乎还算安全。天亮的比平时要晚,秀哉看看手表,七点半时天才放亮。
司机在驾驶座上伸了个懒腰,打开车门,很响亮地撸了下鼻子,咳了一大口痰吐在地上,然后举起一个雀巢咖啡玻璃罐改成的茶水罐,漱了口水,接着喝了几口。
“你们渴不渴?要不要吃点东西?”
司机下车打开后面的行李厢,从行李厢里拿出两瓶矿泉水,两块圆面包。
他们接过矿泉水和面包。矿泉水的牌子是娃哈哈,面包是奶油面包,外面的塑料包装已经撕掉了,看不出是哪里来的。
“不用谢我,反正我也是顺手从路边拣起来的,”司机说,“从一个商店门口。货架都翻出来了,没发现店员。所以也没给钱。你们想吃还有,有一大箱呢。”
秀哉吃完了面包,喝了大半瓶水。晨光里,他看见小家伙的脸上沾满了灰,加上流汗一洇,整个成了一个小花脸。对着后视镜照了下,自己的脸也相去不远。
“洗把脸吧。”司机递过一块蓝毛巾说。
秀哉用矿泉水倒在毛巾上润湿,然后抹在小家伙的花脸上。小家伙摇头扭身体地挣扎了一下,很快老老实实接受了洗脸的安排,自己拿起毛巾,跟猫抹脸一样抹了一圈。等男孩擦干净了,秀哉用水打湿自己的脸,洗掉灰尘,拿起毛巾擦干。
“接下来去哪里?”
“去人民广场,下午调度中心的频道,好像是叫附近的人在那里集合,等待救援什么的。”
早晨地面震动的厉害,为了安全起见,他们等这波地震过去了才能上路。司机打开车载立体声,收音机调不出频道,只能听见一片沙沙作响,他才抽屉里找了半天,找出一张邓丽君的唱片。
“年轻时挺爱听的,我年轻那会儿她可是大众偶像呢,最早买不到磁带,就从收音机里录下来。”司机说,“我老婆长得有点像她,甜的像大白兔奶糖。你吃过大白兔奶糖吗?”
他问的是小树。男孩摇了摇头。
“我喜欢mm巧克力。”
“现在吃不到味道纯正的大白兔奶糖了。”司机摸了摸自己的光秃秃的头顶说,“我年轻时长得像秦汉,人称淮海路差头秦汉,比现在的什么F4可帅多了。”
男孩疑惑地看了看司机。
“什么F4,最后年龄一到,统统谢顶。一谢顶,老婆都保不住。”
说完司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CD塞进唱机,按播放键。车内响起了邓丽君的“甜蜜蜜”。
小树脸转向车窗看外面地震场面,嘴里还小声地伴奏“轰隆隆,轰隆隆,邪恶的霸天虎在干坏事”什么的。
过了会,他又转回来抱怨。
“秀哉,我屁股都震麻了。”
开出租车的秃顶司机呵呵一笑。
地震一连震了三个小时。快到十一点时才勉强停了下来。南京西路北京西路这一片被塌方的废墟堵的严严实实,出租车司机开车向南走,延安路高架整体垮了下来,高架的水泥板横七竖八地压在下面。司机小心地开车绕过了延安路高架,沿海海西路进去往东走。从百盛往东的临街店面高楼不多,倒塌的店面没怎么堵塞通路,虽然路面多少变窄了些,不过司机身经百战,驾驶技术一流,这点难度根本不在话下。
小树一路上东瞅瞅西看看地,有一些商店还能看出原来的样子,有一些已经面目全非。看见百盛对面的索尼电器体验店,他伸着指头点在车窗上说这里妈妈带他来过,在里面玩过游戏机。
淮海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只有思南路茂名南路那几条支路上可以见到抛锚的轿车,有的还是挺高级的跑车。司机老伯连连说可惜了。
秀哉摇开车窗往北看,花园饭店的大楼已经全然消失,大概和大多数的建筑一样,在半夜第一次地震时就已经倒塌了。
他正想着这些,一旁的小家伙扒着前排副驾驶的靠背,指着司机脚边的一个宽口塑料瓶,问,“秃顶伯伯,这个瓶子是干什么的?”
司机低头瞥了一眼,呵呵地笑了下。
“不好意思,这是我应急用的。一天到晚开车,有时候会找不到厕所,又不能一直憋着,只好准备个瓶子。”
小家伙听了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哎呀,我想上厕所了。”
“你是不是也想用瓶子解决?”秀哉问。
男孩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我才不要,我想去厕所。”
“现在哪还有厕所。”司机说,“要么在路边就地解决吧。”
车正好开到复兴公园钱柜附近,司机在小路上停下来,小树打开车门跳下车。秀哉正要跟下去。小家伙已经把车门关上了。
“你随便找个地方不就行了。”
“会被人看见的。”
“谁会看你啊。”秀哉说,“别跑太远。”
小树屁颠屁颠地跑到街角,一转眼就不见了身影,大概已经找好了角落。
司机老伯一直笑呵呵地望着小家伙的背影,等看不见了,才转过脸同秀哉说话。
“挺好玩的小孩。”
“是啊。”
“结婚没?”
“没想过。”秀哉摇头,“都没想过结婚的事。”
“也不知道这场地震会死多少人,现在上海有一千几百万人?”
“一千七百万。”
“唐山大地震死了二十多万人是吧,这次上海地震应该比那次厉害多了。这么多的房子一下子都没了,你买房了吗?”
“没有,我租房子住。”
正说着,出租车明显摇晃起来。
“册那,乌鸦嘴,一说地震就又震了。”
秀哉有点担心地往小树刚才跑开的方向望去。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几泡尿都可以撒完了,可是小家伙还是没有回来,而且现在余震又来了。
“那个小孩子还没尿完吗?”司机也担心起来。
“我去找找看。”
秀哉打开车门下车,朝街角张望了下,还是看不见小家伙的身影。雁荡路步行街对面一面孤墙正好震倒下来,玻璃窗门碎了一地。秀哉赶紧往路边闪了几步,回过头对司机说,“我马上回来……”
出租车司机向他点下头。
“晓得了,我在这里等……”
秀哉感觉眼角一黑,好像有什么东西朝这里飞了过来。还没等他抬起手护住头,一块硕大的水泥板已经砸到了他的面前,一声闷响,玻璃渣溅了他一身。
强生出租车被砸扁了。
秀哉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车轮的铁轮盘掉了下来,滚到了他的脚边,旋转了几圈,当啷一声倒了下来。他打了个冷战。
水泥板是从前面五十米远的重庆中路人行天桥落下来的,一直飞到了他身前。车顶大小的水泥板砸瘪了出租车,整个车厢前顶盖都被砸进了车身。
开出租车的秃顶老伯还保持着驾驶的姿势,双手按在方向盘上。已经看不见他的脸了,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往后仰着。血水从车顶一滴滴地静静滴在衬衫的短袖上。
过了一会,秀哉伸手拉住后车门的把手,他闭上眼睛,想拉开车门。车门已经扭卡在了底盘上,一只手根本拉不动。秀哉双手握住把手,来回死命地拉摇,越来越用力,整个车身都摇晃了起来。把手断了,他一下子摔倒在地,爬起来时,顺后摸到一块砖头。他用砖头把后车窗的玻璃全都敲掉,伸手到后座上够到了小树的背包,用力把书包拽出了窗口。
拿到背包后,他转身就走,向小树刚才去的街角走去,越走越快。
“小树,你在哪里?”
小家伙的声音从一堆砖瓦废墟后传了出来。
“我在这里呢。”
秀哉跟着声音跑到后面,看见男孩低头在摆弄裤子前面。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
“我早就好了呀,可是裤子拉链坏了,拉不上去。”
小家伙听秀哉说话很大声,有点紧张地抬起头,看了看秀哉的面孔。
“秀哉,你脸上表情怎么怪怪的?怪吓人的。”
秀哉没有回答。他把包放在地上,蹲下来帮小家伙弄前门拉链。拉链滑口卡住了,上下拉了几次,拉链才滑动起来。他帮小家伙拉上了裤子的拉链。
“啊呀,终于好了,急死我了。”男孩说。
秀哉站起身,单肩背起背包,一手拉住小树的手,带他往出租车的反方向走。
“我们走吧。”
“秃顶伯伯呢?我们不坐秃顶伯伯的车了吗?”
“秃顶伯伯有事开车先走了,我们自己走吧。”
“可是,”小家伙探头往出租车那边看,“秃顶伯伯的出租车不是还在那里吗?咦,车子怎么变扁了?”
秀哉伸手遮住男孩的眼睛,扳过他的身体,挡住那个方向。
“不要看,不要看。”他低声说,“小树,听我的,不要回头。”
小树抬头看向秀哉,脸上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他犹犹豫豫地跟着秀哉往前走,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又是一段很长的路。
他们没有回头,就这样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
所有的建筑物都像是火柴做的模型一样,一间间,一幢幢地土崩瓦解。一座座的砖石瓦砾的小山丘。山丘在他们的视线里不断移动,无数的瓦砾山丘像是海浪一样翻来滚去,一波又一波向各处卷去。脚下犹如经受暴风雨的船舶的甲板,高低起伏。地下轰隆隆的巨大响雷,仿佛侏罗纪公园里的巨大恐龙群向他们奔袭而来。
每次在路边看见抛锚的绿色出租车,特别是强生的,小家伙总是会往里面打量一下。那些出租车里多数空无一人。然后男孩就会小跑几步,紧紧跟上秀哉的步子。
下午,他们走到了人民广场,遇见了别的幸存者。
幸存
广场的中心空地上有十多个人,秀哉数了一下,大概有十六个。男女都有。最小的好像是两个高中生少年,两人都穿着又长又大的红色篮球背心,NBA火箭队的队服,一个头发挑成黄色,用定型胶水弄成朋克头发型,一个剃了个平头,左耳戴了个银色的耳钉。年龄最大的是个穿环卫工人服装的阿姨。
这些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可能正在等这波地震停下。他们中多数人转头看了看秀哉和小男孩,有的稍微点点头,算是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又来了两个。”朋克头高中生说,还挥手跟秀哉他们致意,蛮热情的。“这边坐吧。”
高中生拍了拍他左边的台阶,“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中山公园那边。你们呢?”
“老西门那里。我们是一个队的,邻居,街头篮球组合。前天朋友生日,玩到半夜,我跟他偷偷去学校球馆打球,结果就地震了,连滚带爬地才捡回条命。不知道家里怎么样,还没回去看过,只想着自己逃命了。”
朋克头高中生老老实实地说。
“家里不大可能没事。”他的朋友,戴耳钉的少年开口说,“毕竟全国都地震了。”
秀哉半天没反应过来。小树看了看那两个打街球的高中生,又抬头看了看秀哉的脸,像在找谜语的答案一样。
“你说全国都地震了?”秀哉又问了一遍。
“是啊,听新闻里说的。半夜上海地震的时候,北京,天津,东北,湖南,广东,云南,香港……反正什么地方都地震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会是外国搞的什么新式核地震武器吧?”
“新闻里不是说美国也同样挨震了嘛。”朋克头反驳说。
“美国?”秀哉又问。
“没听清楚,反正是外国的名字,”朋克头再次老老实实地说,“电波干扰太大,后来就断掉了。你看,他们还在摆弄收音机。不知道是收音机坏了还是信号问题。”
秀哉朝高中生手指的方向看去,有几个人凑在一起研究一台小半导体。收音机的外壳已经打开了,螺丝钉线圈什么的摊了一地。
“手机一地震就没信号了,连110都拨不通,大概通讯站都坏了吧。手机都报废了。”耳钉男生说,“好像那边的东方明珠也倒了。估计电视台广播电台什么的也都成废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