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和老爷子两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阿姨放了好些吃的在桌上,因为烧着地暖,又铺着羊绒毯,我就盘腿坐在地上,一边剥着坚果,一边和爷爷聊天。
我是南方人,听不大懂东北话,看到小品里的一些对话总是一头雾水,于是不断提问。老爷子也认真地看着,不论我有什么古怪问题,都不嫌我烦。
“爷爷,您怎么都懂呢?”我问,“您是东北人?”
“那时候重工业基地都在东北,年轻的时候我可是在那儿待了十多年呢。”老人说。
我看到主持人在念着各企业各团体的贺年祝词,忽然想起八点之前的倒计时时钟上就是荣威投的广告,忍不住问:“爷爷,这个广告一定很贵吧?”
老人摇摇头,“我很久没插手集团的事了,这些都是阿隽弄的。”
“那您怎么不去现场看啊?”我好奇。
他呵呵一笑,“你想去看?明年和他说一声,让他安排一下。”
我摇摇头,递了一个小碟子给老爷子,“爷爷,我剥好的松子,您吃。”
我看到老爷子怔了怔,仿佛是感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又递过去一些,“您吃啊!吃完我再剥!”
他这才接过去,我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剥,“爷爷,以前我在同学家过年,她妈妈就这么剥好了松子给我们吃。”
老人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低声说:“从小到大,没人剥给你吃过?”
我摇摇头,此刻的灯光暖意融融,像是暖到了心里。很多心里话,我从未告诉过别人,却想一股脑儿地说给老人听。
“我没有爸爸妈妈,不过我总是想,要是我妈妈在的话,一定也会这样剥给我吃的。”
身后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小晞,以后就把爷爷当亲人,也一样的。”
我回头,认真地说:“爷爷,咱们互相认识这件事您可得保密!被公司里的人知道,一定以为我是挖空心思拍您马屁呢!”
老人哈哈大笑,“好!”
电视里赵本山大叔还没出来,我却已经开始犯困了。回头看看老人,也已经开始打瞌睡,心底更是放心了,索性就抱着抱枕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脸颊微凉,不知是谁,不依不饶地轻拍我的脸颊。
我张开眼睛,迷迷糊糊地与那人对视。
沈钦隽就这么弯腰看着我,明亮的眼睛里皆是笑意,“快点儿醒醒,十二点了,放鞭炮去!”
老爷子也被吵醒了,看见我俩这样僵持着,笑说:“小晞去吧!去院子里放!”
我被他拉起来,听到老爷子在后边说:“穿上衣服,别冻着。”
“爷爷,知道了。”沈钦隽回头应了一声,顺手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我肩上。
我回头看看爷爷,他的目光含着鼓励和纵容,仿佛在看着两个孩子。又是胸口暖暖的感觉,曾几何时,我竟感觉……我有这样一位爷爷,已经很久很久了。
除夕的夜晚,竟然开始飘雪。
还是真正大片大片的六角形雪花,在漆黑的夜里,仿佛是被人撕碎了的宣纸,肆意泼洒。
我拢着他的大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却兴奋地说:“那些烟花都是我们的?”
他手中拿着金属质感的打火机,轻轻按了一下,“你怕不怕?要不站远点儿,我去点。”
我雀跃,“不怕!我也去点。”
地上已经放好了一整排的爆竹,我接过他的打火机,小跑过去,蹲下点燃第一个,然后飞快地往回跑。
刚刚站到屋檐下,身后砰的一声巨响,空气里传来硫磺的味道。
这是过年的味道。
他倚着廊檐,笑着冲我比了个“不错”的手势。
我更高兴,转身去点第二个。
点燃往回跑到一半,脚下的拖鞋滑了滑,落在了后边。我本是赤着脚的,便不敢再往下踩,站在原地呆了呆。
就这么一瞬间,我忽然想起炮竹还没响呢……正打算咬牙往前跑,沈钦隽已经跑到我身边,几乎将我半抱起来,转了身,自己背对着爆竹,还顺势将我的脑袋压在了他怀里。
砰的一声巨响,比第一个更大声,也更澎湃。
他的双手捂在我耳朵上,而我仰起头,看着那颗爆竹冲天而起,在空中又炸响了一次,再重重地落下来。顺着那道轨迹,我看见他的表情,正专注地看着我,深棕色如琥珀的眸子里倒映着我自己的脸……我的表情呆呆的,又或许是因为太冷,冻得脸颊通红。
明明没有星光,亦没有月光,可我在他的眼睛中读到了一些晶晶亮亮的碎片,依稀是往事,美得让人心碎。我沉醉在这样的目光中,他已经很快地低下头,轻轻吻了我的眉心。
那一下快得不可思议,几乎是电光般一闪而过,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放开了我,低低地说:“小孩快活多灾难,你还是待一旁看吧。”
他把拖鞋捡回来,放在我脚边,我麻木地穿进去,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已回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没什么意思。”
我咬唇看着他,怔怔地想要哭出来,“你说了只是演戏!”
只是演戏啊!他凭什么亲我!
他看了我一眼,毫不在意,“小姑娘,你想得太多了。”
我是想多了……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让我多想?
我死死地看着他,他却将我拉到身前,转向夜空,又在我身后,伸出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轻声:“看!”
大蓬大蓬的烟花在天空绽开,最亮最美的一大朵像是浓墨重彩的牡丹,瞬间开放。转瞬之后,花瓣脱落而下,蜿蜒辗转拉伸出一条银色的溪流,横纵交错,就像是巨大的银色十字。
这样明亮,却又这样寒冷,我回头,见他唇角的笑容浅浅薄薄的,仿佛是一触即融的雪花,残酷而轻薄。
眼眶湿热,而心是凉的。
我把这一幕刻进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带着戏走,不要回头。
回到屋里,桌上放了三碗汤圆。
老爷子坐着招呼我:“小晞,来,吃汤圆,团团圆圆的。”
我应了一声,沈钦隽神色自若地坐在我对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医院那边没什么事吧?”爷爷吃了一个就放下了。
我刚巧咬破一个汤团,汤汁流下来,烫得嘴唇一颤。
他看我一眼,平静地说:“没什么事。”
“依依要回来吧?”老人又问。
他眼神微微闪烁,正要回答,摆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注意到这部手机不是他平常用的那一部,而铃声亦是秦眸发过的唯一一张专辑的主打歌曲——这是独属她的手机,毫无疑问。
他拿起手机,走到客厅另一头接起来,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知道声音遥远而温柔,却很真实。
我低下头,卖力吃着,努力去忽略那个声音。阿姨走过来,笑着说:“老先生很久都没有这么晚睡了,今天一定是见到白小姐太高兴了。”
老爷子笑了笑,拄着拐杖站起来,“你也去睡吧,不早了。”
我和爷爷道了晚安,回到客房,打开灯的瞬间,就看到洁白松软的床上摆放着一份包装好的礼物。
是给我的吗?
我有些好奇地拆开包装纸,盒子上那几个字母就已经让我屏住呼吸了。
莱卡-S2型号的相机,真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相机。
光是盒子拿在手上的感觉就让我觉得热血沸腾。
我掂着盒子,看着上边一连串的外文以及盒子上机器流畅的线条,迫不及待地想要拆开,试下机子,看看光感度是不是如传说中那般神乎其神。
可是渐渐冷静下来,我终于还是抑制住了冲动,拿着相机盒子冲出屋外。
客厅里还有人。我看见沈钦隽坐在沙发上,正低头看着什么东西。
有意放重了脚步,我走到他身边,将相机递还给他。
他有些讶异地抬头看着我,“怎么?不喜欢?”
“还给你!”我有些不舍地看着相机盒子,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将盒子重重塞在他怀里,“太贵重了,真的不能要。”
他就这么拿在手里,仰着头看我,语气像是在逗我,“真不要?”
“真不要。”
别看这相机体积小,市价都能去买辆车了,我怎么能拿?!
他挑眉看我,“不如这样,这钱就在报酬里扣。相机你还是收下。”
灯光下他的表情很诚恳,我看看他,又看看那台相机,真的心动了。
“喏。”他依旧塞回到我手里,微笑,“反正这相机我拿着也没什么用。”
“好吧……那你记得在我的报酬里扣。”我重复了一遍,稍稍觉得心安理得。
他微笑着点点头,“一定。”
“你还不睡……在看什么?”我有些好奇地望向他手里的东西,是一张照片,上边是一对年轻夫妇,妈妈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他往沙发一边让了让,示意我坐下来。
我接过他手里的照片,仔细看那个婴儿,粉粉嫩嫩的,额间还点着一粒红痣,眼睛仿佛是黑葡萄似的,小小年纪,竟也笑得漂亮。
“你小时候真可爱。”我忍不住夸奖,又看他父母,这才发现遗传的奇妙:沈钦隽长得像他母亲,眉眼温柔好看,只是气质却像他父亲,挺拔而刚强。
他莞尔一笑,“我的百日照。”
“叔叔阿姨呢?”我忽然有些好奇,荣威集团由沈老先生创立,似乎没有听说过第二代,直接就由沈钦隽接手了。
他慢慢收敛起唇边的笑,沉声说:“都去世了。”
我“啊”了一声。
他拿过照片,修长的指尖温柔地抚摸着照片中的人,轻声说:“我爸爸是在国外留学的时候认识我妈妈的。他们学成归来,荣威正在建全国第一个自主研制的泵车基地,爷爷便把这一块儿完全交给我爸爸。他们学的都是机械,我妈妈的成绩甚至比我爸爸都优异,有时候技术上遇到难题,她给我喂完奶还得赶去解决。”
我看着照片中的女子,刚刚生完孩子,却丝毫不显得臃肿。下巴尖尖的,明眸清澈,虽是朴素,却让人觉得十分好看。我忍不住说:“你母亲真了不起。”
他笑了笑,表情却十分苦涩,“我宁愿他们不要这样了不起。”
“基地落成的前几天,他们提早赶到交接车间里查看设备。一个装有钢水的钢包突然滑落倾覆,钢水涌入室内……他们去世的时候,我刚周岁。”
我吃惊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一瞬间有无数的想法涌过脑海。
当年荣威自主产出的泵车没有依赖任何外来技术,为后来国家重工的建设打下了极好的基础,而这一切……竟是建立在这样残酷的牺牲之上。沈钦隽的父母因这场事故而去世,留下孤独的沈爷爷,该怎样心神交瘁地抚养弱孙,同时又呕心沥血地壮大企业?而沈钦隽,自小失去父母,难怪这样年轻、出身豪门却丝毫没有纨绔气息,他的肩上,负担一定也极重吧?
我心里很难过,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伸手去拍拍他的手臂。
他侧脸看着我,微微笑起来,“你呢?你小时候呢?”
我定定神,简单地说:“我是弃婴,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有爸爸妈妈。”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原来我们小时候都是孤独的孩子。”
我不由自主地点头,鼻子有些酸,“可你至少还有爷爷。”
想起爷爷,我忽然有个不情之请,此刻不知道要不要提出来,一时间有些犹豫。
他却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你想说什么?”
“我以后能经常来看爷爷吗?”我低声说,“我是说,陪你演完戏后,我能经常见到他吗?”
他怔了怔,大约是想不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
我见他为难,连忙说:“相机我可以不要,酬劳也可以不要,我只是想见见爷爷。我从小没有长辈,他像是……我的亲爷爷。”
或许是我的语气太过卑微企盼,沈钦隽眉梢轻轻划开去,漾出温柔笑意,“这是你新年对我提的第一个要求吗?”
我点头。
他摸摸我的头发,说:“当然可以。”
我就这么“赖”在了沈家。
不过和我的“无所事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钦隽的忙碌。
阿姨无意间和我说起,我才知道因为工作的关系,其实他们祖孙甚少有时间聚在一起,“以前是老先生很忙,少爷在外边读书,只有假期才能聚上几天。”阿姨一边理菜一边说,“现在是少爷忙,老先生等年三十的那顿饭,可念叨了好久呢。”
我看看客厅里正在看报纸的老人,觉得有些心酸。从大年初一开始,沈钦隽每天都是一早离开,深夜才回来。有次我在客厅追电视剧,老远的就闻到了酒气,回头一看,他开门进来,举止言行都还清醒,可唯有眼神布满血丝,显然是疲劳已极,和我打了声招呼,径直去洗澡睡觉了。我也总算知道了,像他这样的人,真正的是没有任何节假日。
“小晞!陪我下盘棋。”客厅里老爷子大声喊我。
我应了一声,咬着苹果坐在爷爷对面,兴致勃勃,“好啊!”
也不过二十分钟,我就缴械投降了,趁他最后一步将死我前,我很没有风度地将棋局搅乱了,恼羞成怒,“爷爷,我们玩五子棋。”
虽然是明显的耍赖,爷爷却并不生气,哈哈一笑,“好。”
五子棋我是真的厉害,少有对手,哪怕爷爷是象棋高手,照样被我杀得片甲不留。
我们各自在擅长领域赢了一局,算是皆大欢喜。阿姨刚刚递上了水果,门口就传来动静,一个中气很足的声音,“老沈,来拜年了。”
来的也是一位老人,身材颇瘦小,精神劲儿却是极好的,咋咋呼呼:“阿东,来给江爷爷拜年。”
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粗硬的短发,穿着深棕色飞行夹克,酷酷的眉眼——麦臻东!
我大吃一惊,一句“师父”脱口而出。
客厅里的每一个人都盯着我看,而麦臻东亦站在原地,大约是不意在此处遇到我,竟也忘了打招呼。
“咳,小晞,你认识阿东?”沈老先生疑惑地问。
“是呀,我以前跟着麦先生学摄影呢!”我一五一十地说,“还被骂哭好多回。”
麦臻东一手插在口袋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是啊,白晞挺机灵的。”
原来麦臻东的爷爷也是荣威的大股东之一,是当年和沈老先生一起打江山的战友,我倒是没想到,麦臻东完全偏离了家族的轨道,成了著名的时尚摄影师。
我又恭恭敬敬地向麦爷爷打了招呼,老人看着我,微微蹙着眉,似乎欲言又止。
“白晞,你在这里是……”麦臻东在沙发上坐下,闲闲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