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尴尬,胡乱地说:“我抽烟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嗯”了一声,就此沉默。
车子开出市区,他仿佛记起了什么,把自己膝上那团黑黑的东西扔给我:“擦擦头发。”
我接过来,才发现是他的一件线衫,触手极为柔软,一摸就知道质感很好。
我犹豫,“算了吧,反正车子里挺暖和,你的衣服又不是毛巾,不吸水的。”
“大过年病了,你一个人在家可没人照顾你。”他淡淡地说。
我知道他也是好意,胡乱擦了两下,又觉得车子里闷,随口与他开玩笑:“你可以照顾下我嘛……”
他闻言转过头,神情似是有些探究,黑夜之中,狭长的眼睛异常明秀,竟说:“嗯。”
紧跟着这个“嗯”的,是我剩下半截的玩笑:“……她一嫉妒,说不定立刻回来了。”
两个人都说完了,我才发现了车厢里的气氛多么古怪。他的那句“嗯”那么自然,仿佛是真的在答应照顾我……我转过头,伸手胡乱在车门边摁了下,车窗落下一半,深夜的风吹进来,我立刻冷静了。
他动作比我还快,重新把车窗升上去,大约觉得我实在有些多手多脚,没吭声,也没提我这样一准吹坏脑袋。
“你刚才是不是把我当成她了啊?”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快活些,“眼神好温柔啊!”
隔了良久,他才低低地说:“可能吧。”
车子开得很平稳,热风一阵阵吹到脸上,彼此之间又不说话,我有些困了,迷迷糊糊地靠在车窗上睡了过去。
直到梦里一股大力把我往前推出去,又把我拽回来。我还闭着眼睛,只觉得黑暗之中这一来一回使我胸口闷得发痛,甚至只能发出一种介乎呜咽和尖叫之间的声音,身体在座椅上缩成了一团,不断地颤抖。
有人抱住我,我闻到淡淡的皮革味道,而那人的体温远比我的高,我终于像是流浪的小猫一样,寻到了热源,慢慢地停止了颤抖。
很久之后平静下来,我忽然意识到是谁抱住了我,连忙伸出手,稍稍用力,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他顺着我的力道放开我,一手托起我的下颌,低声问:“怎么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车子左侧果然蹭到了高速上的护栏,不用想也知道他刚才急刹车,差点儿出了车祸,我脸色一白:“你怎么开车的?”
他眉眼微微一沉,也没发脾气,解释道:“刚才忽然窜出了一只小动物,我避让了一下,路上又有些结冰……”
“那你非要我回去干吗?”我半句都听不进去,“我说了我讨厌汽车!更讨厌深夜走长途的汽车!”
他黑了脸,重新发动汽车,驶入车道。
车道上黑漆漆的,只有我们车子的大灯,明晃晃地延伸到黑暗的最深处,仿佛深渊里一点儿灯塔的光。我不自觉地开始咬指甲,刚才已经不抖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开始发抖,只觉得害怕。
他开着车,也没看我,“马上就下高速了。”
我看看时间,“呀”了一声,“都四点多了!”
他有些疲倦地揉揉眉心,拿起那杯早就凉掉的咖啡喝了一口。
“你!”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高了声音,“你下了飞机,又不让司机来接,开了半夜?”
他瞥我一眼,“知道我辛苦了?”
“疲劳驾驶你知不知道?”我又有怒气上来,“沈先生,好歹你的命比我值钱多了!不替我想想,也替你自己想想吧!”
他大约是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没再理我。
车子下了高速,往右一拐,我此刻精神还不错,认得出翡海的路,忍不住说:“你总得先把我送回家吧?”
他英气的眉毛斜飞入鬓,唇角勾了勾,眼中却殊无笑意,“我怕疲劳驾驶连累你,先回家睡觉。”
车子最终停在一座中国式的大宅院前,夜色中只看到漆黑的大门上贴着对联,两盏红色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将红色的暖光均匀地铺洒在门前。
一看就知道这宅子有些年头了,我看着两人高的白墙,好奇地问:“你住这里?”
他拿了我的行李,带我进门,穿过庭院的时候听到雨水落在池塘里才会发出的叮咚声音,仿佛琉璃轻碎,巧妙而细致,依稀落进人的心里。
到了大厅,有位面目和善的阿姨走过来:“回来啦?”
我打量四周,起居室的沙发家具都是红木的,颜色醇厚,显得很厚重,地上却铺着羊绒地毯,吊灯异样的璀璨华美。这样有历史的宅子难以避免地带着时代的风格,既有中式的古色古香,也带着那时刚刚传入的西方巴洛克风格,显示那时西学刚入的时髦。
“你跟着阿姨去睡觉吧。”沈钦隽对阿姨说,“她是我朋友,姓白。”
“白小姐,跟我来吧。”阿姨笑眯眯地打量我,“这么晚回来,很冷吧?”
我看了沈钦隽一眼,他却示威似的看着我,淡淡地说:“我疲劳驾驶,你要是不怕死,我就送你回家。”
我是真的累了,不再坚持,跟着阿姨去客房睡觉。
客房里很暖和,一张大大的床,被子轻软蓬松,上边还放着一套珊瑚绒的崭新睡衣。我二话不说换了,躺下就睡觉。
这一觉睡得真好,无梦无夜地一直到自然醒。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伸个懒腰就走出房门洗漱。
到门口的时候,却被隐隐约约的对话声给彻底惊醒了。从我这个角度望出去,透过旋转的走廊,模模糊糊可以看见沈钦隽坐在沙发上,不知在说些什么,声音异常妥帖安宁。
另一个人不知说了什么,沈钦隽含笑说:“知道了,爷爷。”
我吓了一跳,下边坐着的是沈老先生?
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进该退。
下边却忽然有人叫我:“白晞,你醒了?”
我“哎”了一声,看见沈钦隽快步绕过楼梯,向我走来,“下来吧。”
虽然穿得严严实实,可我还是觉得穿这身睡衣对着老板太不合适,踌躇着说:“我去换身衣服。”
“得了。家里没那么多讲究。”他含笑对我说,“我们在家中也穿得很随便。”
我定睛看他,倒也是一件柔软的T恤,外边随意套着一件深色线衫,整个人的凌厉褪去不少,还原出一个温和普通的年轻人。
可我还是忐忑,尤其是往下走的时候。
“爷爷,我们公司最敬业的员工,昨天还在外地加班,差点儿赶不回来。”他向沈老爷子介绍我,“白晞。”
沈老先生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半褪到了鼻尖,一头银发十分闪耀,笑呵呵地看着我:“白晞啊,我认识。年会上见过的,选了镜头的小姑娘。”
我看到老人慈善而温和的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紧张了,也忘了叫“董事长”,一声“沈爷爷”就脱口而出。
他看上去更是高兴,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来,“小姑娘留在家里过年吧?一会儿咱们就包饺子。”
我坐在他身边,试探性地看了沈钦隽一眼。
他竟没什么反应,不置可否地坐在了另一边。
我想了一会儿,见老人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心里忽然一暖,就头脑发热地说:“好啊!”
沈老先生倒也没问我怎么一个人不回家之类的问题,连声吩咐阿姨开始准备,全家动员包饺子。阿姨端上了揉好的面团、拌好的馅儿,老爷子兴致勃勃地脱下外套,招呼我们:“来,自己动手。”
我自告奋勇,“我来擀面皮。”
沈钦隽原本已经拿起了擀面杖,这会儿递给了我,仿佛是要看我笑话。我也不理他,一张张地擀出来,每一张都饱满圆润,堪堪包出肉多皮薄的大饺子。
“手艺不错嘛!”老爷子夸奖我。
“以前我每年都在学校过年,都是大家自己包饺子的啊!”我得意地说,“连我们校长都说我手艺不错。”
老人看了我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叹口气,“真是好孩子。”
“爷爷,说起来,我还没好好谢谢您呢。”我手下不停,却诚恳地说,“我能读完大学,都是托您的福。”
“哦?”老人惊了惊。
“您不是在我们学校设了清原奖学金吗?我大学的生活费、学费都是靠它呢!”我真心实意地说,“谢谢您!”
老人愣了愣,大笑,“真好!真好!”
我见他笑得脸上的褶皱都松开了,心底特别高兴……或许是因为我没有这样可亲的长辈吧,见到他,总觉得特别亲近。
饺子下锅的时候,我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回来冻得鼻子、脸颊发红,问沈老先生:“爷爷,您平时都一个人住这里吗?”
老爷子指指沈钦隽,“不忙的时候他会回来陪我一起住。有时候,几个老朋友也会过来聊聊天。”我想他指的是荣威那几位老董事吧,可看起来,他还是很孤单啊。
我自然而然地说:“那我下回有空了也过来陪您说说话吧,还可以包饺子给您吃。”
老人连连点头,戴上老花眼镜,从茶几上的电话边拿了一本电话簿,翻到其中某一页,一叠声地说:“你记下我司机的电话,你要想来,就让他去接你。”
我掏出手机记下了,一回头看见沈钦隽陪坐在一边,似笑非笑的样子,大约想不到我和老人家这么投缘。
“不过我工作很忙的。”我叹口气,倒也不是诉苦,就是像见到了自家爷爷,忍不住想要抱怨几句。
老人家竖起花白的眉毛,对着沈钦隽说:“就是啊!你们怎么回事?把小姑娘逼得这么紧,哪还有时间找个好对象呢?”
我看到沈钦隽有口难辩的样子,忽然觉得很有趣。
“小晞啊,对象找了吗?”老人家认真地看着我问,“没找的话,爷爷帮你留心。”
我偷偷觑了沈钦隽一眼,见他不动声色的样子,说:“还没呢。”
正说着,阿姨端着一锅热腾腾的饺子进来,“好了好了,可以吃了。”
坐在餐桌上,阿姨给我倒上陈醋,我迫不及待地拿勺子舀了一个,囫囵吞枣般咽了大半个下去。
对面的沈钦隽皱了皱眉头,似乎对我的吃相大为不满。我回瞪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在老爷子面前,竟有些有恃无恐。
没想到这次老爷子叹口气说:“小晞,吃慢一点儿。没人和你抢饺子吃。”
我一口噎在喉咙里,看见沈钦隽强忍着笑,闷闷地说:“我知道了。”
老人却还没教训完:“倒不是吃相不吃相的问题,年轻的时候心急,吃得太快,老了以后,胃一定有问题。”
我低下头,心服口服,“我知道了。”
第二个饺子便当真是吃得细嚼慢咽,咬到里边,一口嫩甜的芝麻馅儿流出来,我吃了一惊,“甜的饺子?”
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吃吧?”
我真的没吃过甜的饺子,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分外高兴,“好吃!我还没吃过呢!爷爷,您知道吗?我以前一直想吃甜的饺子,可是这个梦想一直都没实现过!”
老人微笑着看着我,又转头去看自己孙子,我分明看见老人唇角的微笑,依稀是欣慰。
吃到一半的时候,屋外已经是烟花爆竹声大作,老爷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封红包,一个给我,一个给沈钦隽。
我愣愣地没敢接。
沈钦隽已经接过来,笑着对爷爷说:“谢谢爷爷,祝您长命百岁,新年快乐。”然后慢条斯理地瞪我一眼,示意我接过去。
我看着那个红包,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厚厚一沓,钱一定不会少。这样我就更不好意思要了,可老人的目光殷殷,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
想了一会儿,接过来,从里边抽出一张纸币,“爷爷,我拿一张吧,意思下就行了。”
老爷子有些不悦地挑了挑眉梢,我抢着说:“爷爷,今年荣威给我的年终奖很多呢,那也算您给我的压岁钱了。”
可老人倔了起来就是不肯收回红包,只说:“老人家给的东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我为难地看了沈钦隽一眼,他亦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只能接过来,大声说:“那谢谢爷爷了!我也祝您长命百岁!”
他呵呵笑起来,“这才乖。”
晚饭临近尾声,沈钦隽忽然起身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俊朗的脸上微有焦灼。
“爷爷,我先出去下,有点儿急事。”他俯身,在老人耳边说。
“什么事这么急?”
我亦好奇地望向他。
他踌躇了一会儿,低声说:“依依的父亲在医院,马上要动手术,我赶去看看。”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挥了挥手,“你去吧。”
依依?
我一头雾水,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他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我不懂的错综复杂,跟着接过阿姨递来的车钥匙,转身就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他又接了一个电话:“……对,暂时别让秦小姐知道……我会亲自过来……”
依依……秦小姐……
我恍然大悟。
那口甜馅儿霎时间仿佛变苦了。我闷头喝了口橙汁,像是有把刀子在一遍遍地切割心肺,可我不能自我麻醉,我得提醒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契约。
我是替身,和他的依依比起来,无足重轻。
哪怕此刻的温暖,也不过是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个人……施舍给我的余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