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上班,我走进部门,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说镜头。我敏感地抬头四顾,果然,不远的地方,老大和几个同事在冲我招手。
我跑过去。
老大拍拍我的肩膀,“白晞,多亏了你,昨晚年会上咱们财务部大出风头啊!”说完哈哈大笑。
“老大,你笑点太低了吧?”我躲开他的手掌。
“公司内部网上有个小投票,大家在给你取外号:镜头妹和踩脚妹。”他乐呵呵地说,“我投了镜头妹。”
我愈发黑了脸,却听到同事接口说:“我投了踩脚妹,你没看到沈先生的鞋子,简直惨不忍睹了。也幸好是小沈先生,如果是老董事长和你跳,说不定当场送去医院检查了。”
“你们要不要这么刻薄?”我转身不理这些无聊的人,一大堆报表要做,没心思闲聊。
工作到一半,璐璐凑过来,“白晞,你怎么就要了镜头呢?假期加免费游欧洲多好啊?”
我认真地解释:“那组莱卡镜头很难得的,全手工打制,关键是有钱也未必买得到呢。”
“你喜欢摄影啊?”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我忽然忍不住想要炫耀一下,掏出了《V》,还没开始介绍,她就一把抢了过去,“哇,秦眸!”
她迅速地翻到了秦眸的专版,仔仔细细地看,一边感叹:“这么多明星,她也不是最漂亮的那个,可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她呢?”
我心底莫名有些酸涩,却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为什么呢?”
“娱乐圈多复杂啊!”璐璐说,“可是只有秦眸,我相信她是真的干干净净的。”
“我也相信。”我说。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谁想染指她,总该掂一掂沈钦隽的分量吧?
我忽然不想和她说秦眸的事了,把杂志翻到倒数几页,指着那几张照片给璐璐看。
她仔细辨认半天,茫然:“这些人是谁啊?”
我丧气,“你看啊!这里!”
我指着那行小小的字——摄影:白晞。
“哇!”璐璐感叹了一声,“看不出来,你还跨进时尚圈了。”
我终于有些得意,“业余爱好。”
闲聊了几句,各自埋头工作,手机嘀的一声,跳出一条短信。
沈钦隽:晚饭一起吃,等我下班。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有职业道德,于是回复:好的。
一天时间过得很快。
临近春节,各项工作都在收尾,就算年会都开过了,我们部门还是忙得天昏地暗。等到小组会议结束,我拿出静音手机一看,居然十几个未接来电。
我心惊胆战地拨回去。
对方的声音阴沉沉的,“怎么不接电话?”
“我在加班啊。”我小声地回答,“手机静音。”
他沉默了一瞬,“下来吧。”
我把未完成的表格全部拷进U盘,打算回家再去做,匆匆忙忙整理了东西,才奔下楼。
沈钦隽将车子停在荣威大厦旁边的一个小巷口,我费了很大眼力才找到。
拉开车门坐进去,暖和得想让人打喷嚏。
他径直伸出手,指着腕表问我:“几点了?”
我看看指向十点的指针,结结巴巴道:“老板,我在努力给你打工哎……而且,而且……”
他扬起了眉梢,不怒自威,“还有什么?”
“而且我以为你总是会比我们忙,要开跨国时差会议什么的。”我吞口口水,我怎么知道还会劳驾他倒过来等了我这么久?
他定定地看着我,倒笑了,“跨国会议也是别人迁就我的时间。你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多久?”
“我真的是在认真为集团工作。”我强辩,“也在心甘情愿地被榨取剩余价值。”
他收回目光,发动了汽车,唇角似乎有微微的笑意,“加班工资发了没?”
“发了。”我连忙说,“再说您等不到我,就先走吧,回头给我发条短信就行了。”
他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倒没想到你比我还忙。”
车子驰行在街道上,他问我:“吃晚饭了没?”
“几片面包。”
“那你想吃什么?”
“我可以说实话吗?”我期待地问。
“说啊。”
“我就想吃家附近的一家海鲜炒米线。”我想起那又韧又筋道的米线和大大的河虾,拌上点儿醋,口水都忍不住要滴下来,“不过,环境不大好。”
他不反对,只是转了方向,“没事。”
不过,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我借着路灯看见他的脸色就没那么好了。
“环境是不大好,可是米线很好吃的啦。”我安慰他,一边快步走到小店里,生怕他反悔。
一人一份海鲜米线上来,我熟练地洒上米醋,拌了拌,大口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大半盆都被消灭了,我抬起头,看见他那一份几乎未动。
“不合你胃口哦?”我讪讪。
他笑了笑,“太油了。”
“那……你吃晚饭了吗?”我试探着问。
他摇摇头,“本想带你去吃一家日本料理的。”
“我从来不吃日料,我害怕生鱼片。”我脱口而出。
他定定地看着我,那双眼角微扬的眼睛里满是诧异,随即渐渐沉淀下来,微微一笑,“抱歉,我不知道。”
我低下头,吃了一大口米线,含糊地说:“没事。下次再去吧。”
我解决了晚饭,长长地舒了口气,“那我回去了。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呢。”
“还要加班?”他有些惊讶,自然而然地掏出口袋里的手帕,为我抹去嘴角的辣椒酱。
我的脸倏然间就红了,来不及反应,耳朵却捕捉到了快门按响的声音。
我迅速地转头,果然看到角落里人影一闪而逝。
他却泰然自若,唇角的笑容笃定而宠溺。我的一颗心忽然就被浇上了一盆凉水,猛然间就清醒过来。
他怎么会愿意为我等上三个小时?
又怎么会和我一起待在这样泛着油腻味道的大排档里?
不过是演戏,为了另一个女人,精心排出一场大戏。
果然,片刻后,他站起来,似乎不想再浪费时间,“走吧,送你回去。”
我默默站起来,走到小区门口,正要道别,他却忽然拉住我的手,顺势将我拢在怀里,然后低下头,柔情蜜意一般,轻轻吻了我的脸颊。
这个怀抱温暖宽大,能将所有的寒风都挡在外面的世界——但却是假的。
我的身子僵硬,忽然想到小时候读到的那则童话。
火中取栗的那只猴子,只是为了贪恋那一个小小的、香甜可口的栗子,宁愿被烧得遍体伤痕。
我现在就是那只猴子。
明知道有去无回,还是义无反顾。
第二天开始,陆续有些项目结算总结,工作压力减轻很多,也就不用每次都让人带个三明治上来解决午餐了。
我和璐璐去餐厅,路上遇到不少同事,纷纷和我打招呼,此起彼伏的“镜头妹”听得我哭笑不得,而璐璐则一直笑得花枝乱颤。
到了餐厅,我点了份鸡柳饭,在同事间坐下,忽然餐厅那头起了骚动。
“什么事啊?”璐璐起身张望两眼。
“八成又是什么杂志来采访我们这个明星餐厅。”老大见怪不怪了。
荣威的餐厅占据翼楼整整两层,厨师是从全世界请来的,比如我的左手边,一个印度小哥正在熟练地甩着飞饼。所有荣威员工都凭工作证消费,象征性地收取些费用。
“不是杂志明星哎!是小沈先生来了!”
这个消息在餐厅里,比大家听到“梁朝伟来了”、“金城武来了”还轰动。
果然,沈钦隽和几位高层也在餐台点了餐,找了空桌坐下,偏偏还就在我们旁边。
按照惯例,他便过来巡视了一下,以显示所谓“亲民”。
或许是因为下来午餐的缘故,他的穿着十分休闲,外套都没穿,白衬衣的领口松松敞开,袖子也挽起至肘间。
一桌人都站起来,他将目光投向我,笑了笑,“镜头妹?前天踩了我好几脚。”
哄堂大笑。
我脸都黑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呵呵傻笑两声。
等到他离开,璐璐扯扯我的衣袖,激动地说:“你看,小沈先生都记住你了!”
我咬牙切齿,“又不是什么好事。”
低头吃了一口饭,忽然老大说:“白晞,听说你可以表演一分钟吃下三明治啊?”
“是四十五秒。”璐璐纠正,“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我拿着勺子争辩说:“那次真的来不及了,还不是因为老大你,掐着秒表要报表,我又饿得不行……”
那次工作是真忙,上边严令十二点三十分之前发出报表,我在倒数一分钟的时候核对完毕。璐璐又给我带了午餐,我饿得不行,三口两口就解决了。
我还记得璐璐一转身看到空空如也的三明治袋子,惊讶到爆的表情,而我一嘴的面包屑,还在点击鼠标。从此以后,部门里人人皆知,新来的那个白晞可以一分钟内吃完一个三明治。
“是啊,镜头妹超可爱的,上次还给大家表演了。”璐璐说,“我们掐表的,四十三秒。”
我看到大家目光充满期待地望向我,连忙说:“今天不行,我点的是鸡柳饭。”
或许是我们这桌的欢声笑语实在太过高调,我看到沈钦隽若有所思地转过身,那双勾人的眼睛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有些冰凉的寒意。
我隐隐有些心虚,连忙收回目光,低头吃饭,“下次再给大家表演。”
在餐厅那一次偶遇之后,好几天沈钦隽都没和我联系。我倒不奇怪,反正也是演戏,他有事才会来找我吧。
这个周末没有加班,我睡了个懒觉,然后去超市大采购。环保袋里的东西实在太多,我又没戴手套,勒得手心很痛。
走到楼下的时候,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子,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人,只有修长的身影斜斜拉出来,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中,叫人觉得有几分萧瑟。
我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走过去几步,试探着问:“沈先生?”
他斜斜靠着车门,双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我的声音才抬起头,闲闲地问:“回来了?”
这一抬眼,当真是长眉斜挑入鬓,既凌厉又慵懒的矛盾感觉。我只觉得应该拿相机照下来,方才不辜负这目光。
还没答他的话,手里的环保袋却散开了,东西滚落一地。
我“哎呀”一声,连忙蹲下去捡。一个罐头骨碌骨碌一直滚到了沈钦隽的脚下,他捡起来,皱着眉头,“都是速食的东西?”
我“嗯”了一声,头也不抬,“你怎么来了?”
他也不帮忙,就这么看着我狼狈不堪地捡东西,冷冷地说:“吃这些东西,又吃得这么快,你一个人住,胃出问题了怎么办?”
“我和朋友合租的。”我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吃东西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似乎包含着我不懂的东西,似乎是嘲讽:“四十五秒吃下三明治,什么时候也给我表演一下?”
我怔怔地看着他,原来他把那天我和同事们说的话听进去了……我看到他的眼神,里边似乎有着怜悯和不可思议……忽然之间,我感觉到难堪和自卑。
本来嘛,人和人就是不同的,我不可能像秦眸那样优雅地生活,又有什么错?!
我努力平复情绪,站起来说:“是啊,我吃东西很快,这有什么问题吗?以前工作的时候,最多只有五分钟时间吃掉便当,一大堆事情要做,如果不能吃完,就要饿着肚子到凌晨。如果是你,你吃不吃?”
他大约是想不到我会这样说话,一时间怔在那里,良久,才轻声说:“对不起。”
我摇摇头,“没什么。”
这些话本也不用向他抱怨的,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忽然间就敏感起来了。
两个人沉默地上楼,到了门口,我不开门,只说:“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挑了挑眉梢,“怎么,不让我进去?”
“合租的房子,都是女生,不太方便。”
“这里离上班的地方也远,你想过搬家吗?”他定定地看着我。
“不用,我住得很好。”
这个房子是和朋友许琢一起租的,价格很划算,虽然是老房子,但是胜在干净整洁,我没什么不满意。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许琢开门出来,见到我和沈钦隽站在门口,不由得愕然,“哎?白晞?”
我有些尴尬,“我同事,来拿份资料。”
沈钦隽倒是微笑着伸出手,“你好。”
她同他握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却识趣地说:“我走了,你们慢聊。”
我只得请他进屋。
他在沙发上干坐着,我倒杯温水给他,“您有什么事?”
“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
我吓了一跳,他不会是认真的吧?不过原则问题,我很坚持,“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可不想住豪宅,将来再搬出来,不适应了怎么办?”我讽刺地说。
他的黑眸中有暗流涌动,却淡淡地说:“月薪十万,你以为这么好拿的?”
我张口结舌。
他继续说:“月薪十万,我们起码能合作三个月——要是她脾气再倔一些,没准得半年。足够你在这里付个小户型的首期了。”
我说不过他,只能换话题,“不行!我还没户口呢!不能自个儿买房子。”
他唇角轻轻一勾,“这些都是小问题。”
我忽然觉得这很荒谬,又有些后悔——那天晚上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了他呢?现在弄得自己这么不自在,什么事儿都得彼此磨合适应。
“你让我搬过去不就是想给秦眸看吗?”我想了想,不如彼此都退一步,“这样吧,我可以时不时地过去住两天,方便你演戏。”
他靠着沙发喝了口水,想了一会儿,说:“也行。东西也别收拾了,那边都有。”
“不过今天不行。”我摇摇头,“下午我还有事。”
“又加班?”
“不是,一会儿我要去做作业。”我拿出照相机,虽然现在不做摄影这一行了,我还是不想丢掉这个爱好,每个周末去商业街抓拍行人是必做的功课。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那天抽到的镜头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我有些赧然,抽奖拿来的镜头我还舍不得用呢。
“还没用。”我说,“好马配好鞍,我得攒钱买一台好一点儿的相机。”
他微笑着看着我,我却觉得,他像是在看一个孩子。
我有些不自在地拎起包,“我要出门了。”
“行,我回公司,顺路带你过去吧。”
去市中心的路上,沈钦隽的手机响了。
他在开车,便摁了免提。
“沈先生,秦小姐刚刚离开学校。”
是说的秦眸吗?我好奇地转过头,看了沈钦隽一眼。
他微微坐直了身子,显然很关心,“嗯”了一声,问:“这几天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