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豌豆说,立秋,你那个吴清秀不是说麦收前过门么?前两天还说要乔小珍我俩去接媳妇,咋还没个动静?

立秋磕巴得更厉害了,说,原、原来说麦收前,前两天又传过话来,说过了麦收……这日子都改三四回了,你们说咱窝囊不窝囊。

乔小珍见话题又转回来,说别说这窝囊事了,春林哥带回来好消息,你们不是说想折腾点事儿么,这回有事可折腾了!

大闹说,咱是得折腾点事,你看共产党几个人一折腾,就折腾出了个开天辟地!田凯说,你小子别瞎比喻,咱不开天辟地,把村子折腾热闹了,哥儿几个折腾个扬眉吐气就中!立秋倔倔地说,折腾个啥,村主任在县里开建筑公司当老板,老支书跌折腿,住院一年了。咱村跟放羊一样,折腾也是白折腾,窝囊也只能这样窝囊着。见人们心情不好,情绪低落,乔小珍没有再把话题往“青年之家”上引,田凯、立秋闷头坐一会儿,一个个蔫头耷脑走了。送走几个年轻人,春秀缠住田春林说起高考报志愿的事。春秀是哥哥的崇拜者,她的班主任曾教过田春林,知道春秀是田春林妹妹后,说了一句话:田春林可惜了!春秀知道哥哥失学的情况,心里一直为他惋惜着,也就有了一个念头。

田春林问春秀有啥打算,春秀没有回答,只是问哥哥当年想报考啥学校。田春林不想干涉妹妹的选择。春秀表现得很任性,非要哥哥说出当年的志愿。田春林只好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当年他有一个幼稚的梦,想考农机类学校。春秀听了,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那我就第一、第二、第三志愿都报农机类院校。

田春林摇摇头说,农机类院校不适合女孩子,你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比如报考师范类或医学类院校,对毕业后就业有好处。

春秀态度很坚决,告诉田春林,这次回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知道哥哥当年的选择,替哥哥圆那个大学梦!春秀的目的达到了,满意地去父母屋里睡觉。田春林感到有些累,也进屋躺在炕上,然而躺下好久他都睡不着。春秀的举动让他感动,眼睛里一阵阵发热,险些流出泪来。不管妹妹表现出的是一种幼稚,还是成熟,他都理解她的一颗心。他在为妹妹高兴的同时,内心深处却隐隐泛起了一阵阵痛。

田春林从小学到中学,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初中毕业那年,他以全县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被县一中录取。县一中是省重点中学,进了它的大门,就等于踏上了大学的台阶。当时田春林一家并没有把这当成值得炫耀的事,胡林河乡中学却把它当成一次扩大知名度的机会,造了一番声势。校长亲自到他家来报喜,还送了二百块钱的奖金。老支书田德明知道这事后说,田志和家祖坟上要冒青烟了,这要是在宣统年间,就是乡试的头名秀才。要是殿试,头名状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放到州府起码是个市长、县长。

在县一中,田春林学习成绩仍名列前茅,并有了一个梦想。这个梦想与一节历史课有关。他在翻看历史课本时,看到一幅插图。这幅图画的是一把木犁。历史老师讲这节课时,在盛赞了中国历史上的四大发明之后,话音一转,感叹道:这把木犁在汉武帝时代就出现了,它比原始的刀耕火种前进了一大步,在当时可以说是机械化了!但是近千年过去了,它仍是我们农民手中种田犁地的主要工具,不知同学们看过这幅图后有何感想?四个现代化中有个农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离不开农业机械化。希望大家发奋读书,将来好报效祖国,报效生养我们的这片土地……历史课的课堂秩序向来不好,不知其他同学听完老师这番话后有何反应,田春林心里却受到了很大震动。这把木犁他太熟悉了,犁身是一段弯曲的木梁,前面拴着拉犁的绳套,后面是斜立的犁把,下面安装着铸铁犁铧。暑假里,他和父亲就拉着这样的一把木犁,在责任田里劳动过。

田春林的心流血了。那把木犁的犁铧像是深深刺进了他的心房。他年轻的躯体里,热血沸腾起来,并生出一个梦想——要把那把木犁送进历史的博物馆,用播种机、收割机来替代它。因此在进入高三,班主任老师问他准备报考什么学校时,田春林毫不犹豫地回答:农机类学校。老师问为啥,他说为了他的梦想和汉武帝那把木犁。老师和同学知道田春林的这个志愿和想法后,有的替他惋惜,有的感到好笑。支持他的只有一个姑娘和那位历史老师。历史老师说,田春林好样的,以你的学习成绩,肯定能考取理想的学校,祝你梦想成真!

然而,这话说过不久,田春林却不得不含泪离开了学校。那是离高考还不到三个月的春天里。田春林的父亲田志和,过来在生产队当队长时,落下了哮喘病的病根。往年只是冬天里犯得严重,开春天气暖和后就会好起来。这个春天他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住进了医院。医生的诊断是长期哮喘,导致肺气肿转成了肺心病。当时已到了春耕下种的时候,田大妈找人帮忙,把几块急需下种的地种上了,管理上不好再找人帮忙。躺在病床上的田志和心里着急,非要出院。他拔掉氧气,从病床上爬起来,因为身体虚弱,一头摔在地上,险些丧命。

田春林知道,要想让父亲安心养病,必须把家里的责任田料理好,这是父亲比他身上的病还重的一块心病。因为这关系到一年的收成,关系到一家人的生活。田春林找到了医生。医生告诉他,父亲的病一时半刻好不了,就是好了也要卧床休息,干不了地里的庄稼活。田春林明白了,即便坚持过这三个月的时间,考上大学,家里这种情况,大学也不能上了,他觉得到了自己该挑起家里这副担子的时候。他别无选择,只有退学这条路了。田春林没有和任何人商量。怕父母不同意,怕学校挽留,他先是跟父母和老师讲,请几天假帮家里料理一下责任田,后来又说在家里复习功课,到时候再去参加高考。就这样他离开了县一中,他的梦想,还有朦胧的爱情。

田春林扎扎实实地在责任田里劳动了五年。他的个子长高了,皮肤晒黑了,两只手掌上结出一个个又厚又硬的茧子,胳膊和胸背上也鼓起一块块结实的肌肉,由刚出校门时的文弱书生,变成了庄稼院里一个壮实的小伙子。这期间,田志和的身体经过治疗和调养,逐渐好转起来,并恢复到能干地里的一些庄稼活。在这位老庄稼把式的指点下,田春林庄稼院的农活,叉把扫帚、点种扶犁样样拿得起来,已成为摆弄庄稼、料理土地的一把好手。然而这五年里,没人知道他内心深处经历的痛苦和煎熬,走过了怎样一段化蛹为蝶的艰难路程。

刚退学回家的时候,田春林手里挥动着锄头,脑袋里却是一页页翻动的书本和一阵阵的读书声。每天从责任田里回来,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去翻看那些课本。他把它们藏起来,又翻出来,就这样在一个个无眠的夜晚里折腾着。后来他发现只有枕着这些书本,才能睡着觉,便把所有的书本一排排摆在枕头旁,每晚都选几本枕在头下。这恰好帮了他的忙,让父母和学校来的老师同学,以为他在边劳动边复习功课。高考临近的日子,他变得烦躁不安。在被同学们称为“黑色六七八”的三天到来时,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对家里说要去参加高考,带上书包去了自家一块离村子最远的责任田里。那是一片苞米地。在那片苞米地里,他把书本放在身旁,双手枕在脑后,仰天躺在垄沟里。考语文时,他想出一个题目,做了一篇作文。考数学时,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算着一个个方程式、一道道几何题。第三天中午,高考结束了,他觉得题答得还比较满意,应该用一个什么方式祭奠一下自己的高考。他想了一阵,把那些书本一页页撕开,用火点着慢慢烧着。那些印着他熟悉铅字的纸张在火中扭曲着、翻卷着,变成一个个黑色的蝴蝶舞动起来。火光映红了脸,他眼中的泪水汹涌而下。泪水落在燃烧的书本上,没有把火熄灭,反而燃烧得更旺了。烧到最后一本书时,他抹去泪水,仰头望了一阵天空,喃喃地说,这一切就在今天结束吧。

说出这句话后,他觉得一阵轻松,也感到有些饿。他想起已经有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便去掰了几个嫩苞米在火中烧烤起来。

用书本烧烤的苞米有股怪味,田春林却吃得很香。在经过这场火与泪的祭奠之后,田春林的心终于慢慢踏实下来。他开始在春种秋收中寻找慰藉,在汗流浃背中寻找轻松,他觉得劳动也是充满着乐趣的。然而,随着在责任田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对这片土地的了解越来越深,感情也越来越复杂。他心中开始有了新的痛苦和矛盾,那个上高中时,因为历史老师一番感慨而鼓动起来的梦想,又开始来诱惑他。它会让他在白天的劳动中,很现实地望着脚下的一片黑土地发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像一个幽灵样徘徊在他的脑海深处。

让田春林感到更加苦恼的是生活的单调和枯燥。村里没有啥文化设施,没有娱乐场地。常见的文化活动是,农闲时上了年岁的在村委会二拐小卖部南墙下,坐成一排晒日头聊闲天,年轻人则村里村外到处乱转悠。田春林不在乎春种秋收时的忙碌和劳累,却怕农闲时的寂寞和孤独。他觉得寂寞和孤独,有时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套在脖子上,让人感到窒息。他想一代代庄稼人的棱角大概就是这样磨平的,他们的麻木、迟钝和愚昧,也是因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单调乏味的生活而滋生的。

也就是在这时候,老支书田德明找到田春林,要他担任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老支书说话很幽默,拍着田春林的肩膀说,你这乡试的秀才,没去参加殿试考个状元、探花,认了土命,咱就在土坷垃里折腾吧。给你个任务,琢磨点事儿,把村里的年轻人拢起来,别让他们一个个没事游手好闲到处乱逛,逛不成正经事儿,就会逛出邪事儿来。毛主席早说过,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咱村还指望着这些人呢!

田春林便找到乔小珍、立秋、田凯等人,组织起了“青年之家”。这几个年轻人都是高中毕业生,虽然比田春林幸运些,有机会参加了高考,却因名落孙山,带着遗憾回到家里来种责任田。但他们毕竟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一代,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梦想和对新生活的向往,也就有着各自的烦恼和苦闷。因此,“青年之家”成立之初,大家都很兴奋。然而时间不长,人们的热情却降了下来。田春林知道症结在哪里,却苦于找不出一条路来,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

现在,田春林心里亮堂起来。这次培训班上,他开阔了眼界,听到了好多新说法。这些说法让他耳目一新。他记起培训班结束时,一位领导讲的几句话。那位领导说,鲁迅先生说过,世上的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电视剧《西游记》主题歌唱得好,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田春林想到这里,笑了。他忘记了因回忆失学而带来的悲伤和不快,开始被一个新的希望和梦想,鼓舞得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