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河右岸是一片让人眷恋的土地。它的春夏秋冬是名副其实的,也是色彩斑斓的。当春姑娘撩开面纱,唤醒沉睡一个冬天的黑土地时,也唤来了耕牛和庄稼人。他们开始用一张张犁铧、一把把锄头描绘着春的颜色,于是黑土地上冒出了一片片鹅黄,一层层嫩绿。这鹅黄和嫩绿在汗水的浇灌下茁壮成长,在老哇哇的呐喊和蛤蟆的鼓噪声中,绿得更翠更浓,这便是夏了。当秋风吹来时,这绿色又升华成灿烂的金黄和沉甸甸的果实。而收了秋之后,会有飘飘扬扬的雪花洒下来,大地开始变成了一个洁白的世界。一年中的四个季节,就在这色彩的变幻中完成了一个轮回,土地上的庄稼也由种子变成了沉甸甸的果实。
麦子性子急,等不到秋天,在盛夏到来时就迫不及待地捧出果实,率先在黑土地上描绘出一片金黄。
俗话说,麦熟一晌。连着两个暴日头,麦秆白了,麦叶黄了,麦芒子扎手了。田春林回来的第三天,开镰的时候到了。
割麦讲究起早。一是起早麦子带着露水不易掉穗,二是天凉快,干活舒服,三是可以抢出多半天的时间。田春林和父亲田志和来到自家麦地时,天上的星星还一颗也不少。父子俩一人占住一畦麦子,朝手心吐口唾沫,弯腰扎进麦田。随着两把镰刀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麦田里开辟出一条甬道慢慢向前延伸着。田春林割麦的一招一式,都和田志和一模一样。右手握镰,左手揽麦,割下的麦子不是放在地上,而是夹在弯曲的腿和腰间,等够了一个麦个子,便麻利地打个“腰儿”捆起来。看不见人直腰,身后就立起一个个麦个子。尽管天还迷糊着眼,两人手下干净利落,留下的麦茬子一般高,割过的麦地上也见不到一个麦穗。
这种割麦方式,是田志和从一本书中学来的。他看过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书中萧长春割麦子用的就是这种办法。他原以为是作家瞎编的,试了一下却真的很快,当年在生产队当队长时,他还在社员中推广过这种割麦方式。
但是,只割了一会儿,田志和就感到胸闷气短,喘着气咳嗽起来。昨天晚上,老伴田大妈和田春林知道他身体吃不消,劝他不要来割麦。田志和不肯,说别的活可以不去干,割麦是庄稼院里的大事情,在过来是要举行隆重的开镰仪式的,怎能不来割这第一镰。遗憾的是他的身体垮了,干一点儿力气活就犯这折磨人的哮喘病。
田春林听到咳嗽声,走过来劝父亲回家去歇着。田志和咳出一口痰,呼吸顺畅了些,说在家里呆着没意思,他喜欢这割麦的场面。田春林知道父亲的心思,拎过一个麦个子让他坐下,又顺手拿走了他的镰刀。
用田大妈的话说,田志和的哮喘病,纯粹是当生产队长时瞎折腾,憋气又窝火落下的病根。田志和对咋得的病,心里明镜似的,也知道老伴儿说得有些道理,但他不愿意听谁说生产队的坏话。田大妈每次唠叨这事时,他就会倔倔地说,不是当队长时累的,是生产队散伙时气的!
每个人一生里都会有些恋恋不舍的东西,有一个难以割舍的情结。田志和也有这样一个情结,一个至今都让他无法释怀的生产队情结。他望一眼迷乱的星空,摸出烟袋装了一锅烟,拿在手中等着哮喘儿劲过去,脑袋里却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生产队散伙已有二十多年了。年轻人没有赶上,上年岁人对它的记忆也淡化了,偶尔提起来也只是当笑话讲,像“文革”中的忆苦思甜,把生产队说得一无是处。田志和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因为他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和时光,都是在生产队里度过的。生产队给他过烦恼和耻辱,也让他兴奋和风光过。
田志和记事时,正赶上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当时有支歌唱得很响亮:
咱们的天,咱们的地,咱们的锄头,咱们的犁。穷帮穷来种上咱们的地,种地不是为自己,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那个时代的年轻人血是热的,容易激动,即便是庄稼人也是如此。他们被一个个政治口号鼓舞着,每个人的血都沸腾起来,有着战天斗地、气吞山河的豪情壮志。虽然合作化、人民公社是极“左”路线的产物,但组织起来,人多力量大的优势还是很快显示了出来。
田志和记得,在老支书田德明的带领下,村里组织了一个“青年突击队”,提出要在三年内把老滦河套里的低洼田,全部改造成稳产高产的丰收田。他们一帮年轻人开渠筑坝、填洼平丘,大年三十儿还忙碌在工地上。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也没有谁发牢骚、计较报酬。那火热的劳动场面,让人激动,让人兴奋,至今难以忘怀。
田志和是在十八岁那年当上队长的。那时“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不久,吃瓜菜代的日子,让国家伤了元气,上边的政策也有些放活。田志和见给了生产队一些自主权,便在滦河岸上开了菜园子,又组织人搞大笤帚加工,很快为生产队积累了一笔资金,置办了全村最棒的牛马车辆。年终分红,工分儿值也一直在全村最高,把一个生产队经营得红红火火。社员们都支持他、拥护他,把生产队当成一个家,拼命跟着他干。田志和当时很有一种成就感和荣耀感,全部心思都扑在了生产队里。
然而,让田志和疑惑的事情很快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种地的明明是庄稼人,地里该种啥却要上面说了算。粮食还没打下来,公社估产的工作队就下来了。县里为了粮食产量过“黄河”、跨“长江”,把亩产量定得高得吓人。社员们面朝黄土背朝天,顺屁股沟子流汗劳动一年,打下的粮食从手里过过,就被工作队押着装上挂大红花的马车,拉到公社粮站报喜去了。换回的锦旗越多,庄稼人的肚子越填不饱。有一年县里为了争全国粮食生产先进县,交了一亿斤公粮。结果交得庄稼人没了口粮,种田人倒吃起了返销粮。那返销粮是从加拿大进口的黄色苞米面,蒸出的窝头金灿灿很好看,人们叫黄金塔。吃进嘴里却不香不甜,没有一点粮食味。后来人们才知道,这苞米面是人家制药厂提取了淀粉和维生素后的废料,在国外喂猪都嫌没营养,难怪吃不出啥滋味。
中国的庄稼人最能吃苦耐劳,忍辱负重,也最讲实际。虽然历史上不乏扶着锄头问“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揭竿而起者,但不被逼得走投无路,还是要乖乖做顺民的。然而,希望一旦破灭,心也就麻木了。日子没了奔头,变成了掉在地上的破罐子。说他们目光短浅也好,愚昧也罢,“阿Q”也中。他们开始消极起来,用那种不知是愚昧的智慧,还是智慧的愚昧,开始发泄着心中的不满。那种火热的劳动场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消极怠工和磨洋工。锄地,地头看得见的地方锄几下,中间拉着锄板就过去了。点种,闭着眼睛大把撒,那苗出来得稀稀拉拉,将来伺候起来会省不少事。至于其他办法,三和尚田自高编了这样几句鼓词:
你撒泡尿来一个点儿,我拉泡屎去蹲半天儿,咱们地头再抽两袋烟儿。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大伙儿一块糊弄集体,到头来是自己糊弄自己。
田志和到现在都认为,生产队之所以越搞越糟,原因不能只怨社员自私、觉悟低。也应该像后来评价“三年自然灾害”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或者“七分天灾、三分人祸”那样,给个“三七开”或“四六开”的结论。因为搞生产队的那些年里,庄稼人不是根据季节的规律来种地,而是看着政治气候搞生产。一年又一年,没啥大的自然灾害,倒是年年都有政治灾害。没有这些政治灾害,生产队绝不会那么惨。
田志和还记得那年的事。那是一九七四年。那一年中央内部的政治斗争激烈到何种程度,庄稼人不知道。传达到下面的信息,像是阴霾的天空扒开一道缝,露出了几缕阳光。这难得的几缕阳光,让田志和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