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田春林到家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夏天里,庄稼人嫌屋里生火又闷又热,家家在外面打起冷灶,饭桌也摆在院子里。田大妈已做好饭,是她最拿手的刀切面、鸡蛋打卤。她一边摆着筷子碗,嘴里一边一声老头子、一声春秀,喊一老一少来吃饭,父女俩却各忙各的,没一点儿反应。

田春林父亲田志和叼着一根旱烟袋,蹲在磨石旁磨镰刀,为马上要到来的开镰割麦做准备。他磨得很认真,镰刀在双手的推拉下有节奏地嚓嚓响着,被磨成月牙儿状的磨刀石上,流下一道道灰色石浆。镰刀大概磨得差不多了,他磨几下便在旁边的脸盆里涮去石浆,眯着眼看看刃口,又用大拇指在上面轻轻试着。春秀是田春林的妹妹,在县一中读高三,再有十几天就参加高考了,正站在房檐下,借着开始暗下去的天光背英语。她的眼睛大概有些近视了,脑袋一会儿扎在课本里,一会儿抬起来望着天空,嘴里念出一串让人听不懂的外国话。

田大妈见叫这个不理,喊那个没反应,四下里看看,拿起一个葫芦瓢走到鸡窝前,撒下一把小米,用一根木棍在瓢上敲了几下。听到这声音,已经进窝的老母鸡带着十几只出壳没几天的小鸡跑出来。老母鸡咕咕叫着,习惯地用爪子把小米刨散,而后看着小鸡在地上绒线球样滚来滚去啄食,直到小鸡吃饱了,它才把剩下的小米打扫干净,而后钻进鸡窝张开翅膀,让小鸡一个个钻进去。

田大妈关上鸡窝,想想再没啥事可干,直起腰想再一次催促父女俩吃饭。刚要开口,见田春林站在院门外,嘴里叫一声林儿,快步迎上去。一着急,手里的葫芦瓢掉在地上,又忙着去捡那葫芦瓢。

田春林几步过来,捡起葫芦瓢递过去。田大妈没有去接葫芦瓢,定住身子上下打量一阵田春林说,我说呢,今儿个这芦花鸡早早就进了窝,原来是儿子回来了,咱春林不是属鸡的么。田大妈的举动早惊动了春秀,放下书跑过来,嘴里一连串地叫着哥哥。田春林看着越发秀气的妹妹说,眼看就要高考了,还有心思往家跑?春秀撅起嘴撒娇说,人家是算着你该回来了,想让你拿主意报志愿,好不容易请下假才回来的,好心当驴肝肺!田志和磨好镰刀,望着这边嘿嘿笑一阵,在磨石上磕去烟灰说,秀儿,别和哥哥撒娇了,你妈煮的面条都坨了,咱快吃饭吧!田大妈瞅瞅老伴儿说,刚才叫你们吃饭,哪个也不搭理我,一个个像哑巴,这一会儿都会说话了。又说,对,咱快吃饭,春林赶了那么远的路,准早饿了。说完走到饭桌旁,盛了三碗面摆在桌子上,得意地说,你们看我这老太婆也有那个预感,和面时一走神就多舀了两瓢面。刚才你爸爸还说我是败家婆,这么热的天一顿吃不了,隔夜就馊了,要不是多和了面,春林回来吃啥?

春秀笑着说,妈妈挺时髦,还知道预感这个词!田大妈也笑了,又故意沉下脸说,闭上你那张嘴,一会“噎死”,一会“又吐”,念了半天外国话,不嫌舌头累得慌!今儿个黑介不许再看书,一看大半宿,大学考上考不上还没个准儿,倒先把眼睛看瞎啦,到时候连婆家都不好找,谁家稀罕个眼睛上戴俩瓶子底的闺女!

春秀说,今儿个黑介,打着我看书也不看了,要和哥哥商量报志愿的事。一家人正说说笑笑吃着饭,乔小珍带几个年轻人吵吵嚷嚷进来。不等田春林站起来打招呼,乔小珍就拧住田凯的耳朵说,田嘎子,现在你认输不认输?田凯咧着嘴叫,小辣椒,手下留情!手下留情!乔小珍憋住笑,厉声叫道,不中,叫姑奶奶!东凤坨村乔、田两大姓,不知哪朝哪代乔家的姑娘嫁给了田姓,这辈分排下来,乔小珍就成了田凯八竿子晃不着的姑奶奶。吃过晚饭,乔小珍出门想把田春林回来的消息告诉大家,正好在街上碰到田凯、立秋、大闹、豌豆几个在闲逛。田凯听乔小珍说田春林回来了,摇头说不信。两个人便打起赌来,若田春林回来了,田凯规规矩矩,叫乔小珍一声姑奶奶;若田春林没回来,乔小珍老老实实,叫一声田凯哥哥。

叫不叫?乔小珍的手像在滦河大堤上拧田春林一样转了一圈。田凯有些招架不住,翘着一只脚跳几跳,嘴里“咕咕”叫了几声。乔小珍松开手得意地说,大伙听到没有?想跟我打赌,哼!

田凯跳到一边说,美得你,我那是学布谷鸟叫!你知道布谷鸟咋叫吗?它的叫声是“贝儿咕、贝儿咕”,叫你姑奶奶也是一个“笨姑”。

你耍赖,不讲信用!乔小珍觉得上了当,跳过去又要拧田凯的耳朵。田凯边躲边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又不是腊月的生日,咋老动手动脚的!

再说,咱打的赌还没准儿谁输谁赢呢?弄不好你得乖乖叫我一声哥哥,猪哥、猫哥、狗哥都可以叫,千万别叫情哥哥!

乔小珍说,别做美梦了!春林哥一个大活人在这儿戳着,你还能赢?田凯说,那也不见得,刚才你是不是说,春林哥是今儿个回来的?乔小珍不知道田凯在下圈套,痛快回答,就是今儿个么,难道还是昨儿个?东凤坨一带方言,把今天叫今儿个,明天叫明儿个,上午叫前晌儿,中午叫晌火,晚上叫后阴,夜里叫黑介。田凯要绕的圈子就在这里,听完乔小珍的回答,说,你承认说的是今儿个就中!然后问田大妈,大妈,春林哥是啥时候进的家门?田大妈不知道两人在斗心眼儿,笑笑说,今儿个后阴,日头没了后……听完田大妈的话,田凯对乔小珍说,听清了吧,田大妈说的是今儿个后阴,不是今儿个。今儿个后阴和今儿个在时间上是两个概念,所以呀这赌该输的是你,还是乖乖叫我一声哥哥吧!哥们儿后阴饭前,还来过春林哥家,没见他回来。没有这个把握,能跟你打赌!

乔小珍听田凯这样说,气得跺跺脚说,你这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田凯说,我这可是逻辑推理,概念清楚,不信让大伙儿评评这个理。立秋说,你这是啥理?我看是小毛驴拉磨——只有道儿没有里(理)。这边年轻人的笑闹声,惊动了东间壁的三和尚田自高,他隔着两院间的高粱秫秸寨子朝这边张望一阵,摩挲着光葫芦脑袋,叫了一声,婶子。田大妈循声望去,看清那葫芦脑袋说,是自高哇,有事吧?田自高吭哧一阵说,也没啥事,问问婶儿还有没有剩饭。田大妈问,咋,又没做饭?田自高说,也不是,嫌一天三顿奔锅奔灶麻烦,早晨把晌火和后阴饭都做了出来,没想到这天太热,刚才去揭锅,那白大米饭长出绿毛,没法吃啦。田大妈叹口气说,屋里没个人就是不中,快过来吧,锅里还有面条。田自高嘴里叫了声“得令”,夹着饭碗过来。田大妈盛上面条,见没有筷子,正要去找。田自高说不用,顺手从高粱秫秸上撅下两根箭杆,扒拉着面条吃起来。见年轻人看着他笑,说,你们笑啥?这筷子绿色又环保,比城里饭店的一次性筷子可卫生多了。

田凯说,自高哥就是有经济头脑,电视上说,一次性筷子一年要消耗好多木材,换成箭杆儿,既能为国家节省木材,还能废物利用。

田自高说,田嘎子说得对着呢!这东西既经济又实惠,不用加工,还使着轻巧,推向市场肯定有销路。

乔小珍说,这可是一大发明,你明儿个快去申请专利吧。申请晚了,发明权就不是你的了,那可是咱东凤坨村一大损失!

田春林吃完饭,招呼大家坐下,本想说说“青年之家”,几个人却围住他问起城里的事。田凯瞥一眼乔小珍说,听说城里年轻人搞对象,有点意思就在大马路上挎着胳膊走?

大闹在城里打过工,见过些世面,说,那算啥!去年我在乔守金建筑公司干活,工地正好在一个公园旁边,里面椅子上一对对、一双双大白天就抱着脑袋吃西瓜似的啃,有的还钻到树棵子里不知去干啥。没事时,我们就爬到脚手架上去看西洋景。

乔小珍不愿听这些,点着几个人的鼻子说,看你们这点出息,一个个猪八戒的徒弟——媳妇迷!

田凯等的就是乔小珍开口,说乔小珍同志,你别骑驴的不知道赶脚的苦,眼下庄稼院里女同胞金贵,这几年咱东凤坨,别说是凤凰,连老母鸡都飞走了。全村光棍就像县里培养干部,都成三梯队啦!求求你带个好头,也做做姐妹们的工作,为了咱东凤坨的兴旺发达、后继有人,为了我们男同胞不吃光棍苦、不受光棍罪,别舍近求远啦!

乔小珍说,这好办!“魏宝娟”不是还没嫁出去吗?让三和尚给你做做媒。听了乔小珍的话,大伙笑起来,就连坐在旁边的田大妈老两口也笑出了声。“魏宝娟”是东凤坨村的一个典故,出自三和尚田自高。田自高之所以被叫作三和尚,是因为村里还有两个岁数比他大的光棍——大和尚田大明白和二和尚乔大舌头。三个和尚没事常在田自高家里凑热闹,田自高也常拿他俩开玩笑。一个下雨天,三个和尚又凑在一块,田自高去茅房看到猪圈里的老母猪,来了灵感,回来后对田大明白说,给你介绍个对象咋样?

田大明白上过田自高介绍老母猪的当,说,又是老朱(猪)家的大闺女呗?田自高郑重其事地说,这回是真的,有名有姓,滦河东魏家庄的,和立秋妈魏宝兰一个村,名字叫魏宝娟。田大明白听田自高说得有鼻子有眼,名字也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说那肯定不是瞎子聋子,就是瘸子拐子,要不就是傻子!田自高说,不瞎不聋、不瘸不拐、也不傻不呆,就是有点气管炎,睡觉时爱打呼噜。

田大明白说,这不碍事,我睡觉也爱打呼噜。田自高又说,还饭量大,吃得多点儿,但不挑食。田大明白说,这也不怕,现在又不是六零年挨饿,咱地里粮食多的是,还怕多张嘴。

田自高见田大明白信以为真了,一拍大腿说,这两条都不嫌,那长相和打扮可是没得说,一根大辫子耷拉到屁股后头,脚上穿着黑色尖皮鞋,身上一年四季双排扣皮夹克!

听到这儿,田大明白已知道,那根大辫子是猪尾巴,双排扣皮夹克是猪奶子,仍疑惑地问,你不是说叫魏宝娟吗?咋又整老朱(猪)家去了!

田自高说,魏宝娟,喂——饱——圈——,喂饱了圈起来,你说是啥东西?田自高把那碗面条吃完了,见他编的这个故事,到现在还这样引人发笑,说你们几个别急,我这里还有胡各庄的胡丽英、黄坨的黄月仙没嫁出去呢,看看介绍给哪个?

乔小珍拉起田自高说,快回你那庙里呆着去,我们这儿还有正事!田自高站起来拍拍肚子说,又凑合了一顿,小伙子们别着急,打光棍有打光棍的好处,一个人吃饱连狗都喂了。等过几年,我收你们做徒弟,咱真的在东凤坨盖座庙,我当方丈,你们去托钵化缘。

说完晃着身子走了,边走边用乐亭大鼓调哼着“光棍苦”:

光棍苦,光棍苦,一苦没人缝衣服,二苦没人把饭煮,三苦没人温被褥,四苦没人问寒暑。

听着田自高哼唱,年轻人的心沉重起来,一个个耷拉下脑袋不再说话。乔小珍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生气地说,咋啦,你们都哑巴啦?田嘎子,你那些俏皮话呢?

田凯没好气地说,你要我说啥?明儿个就在果园里挂个少林寺的牌子!立秋闷声闷气地说,咱东凤坨的小伙子,就是窝囊、窝火!大闹说,科长,你还窝火?结婚证都领了。有了结婚证,就有驾驶执照了,都是准新郎啦!田凯说,能不窝火吗?有了驾照却不让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