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钧不来“请脉”的第一日,载湉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今日按例在道上溜跶的时候,看见一脸泪痕,沉默不语的沈廷玉,载湉倒是反而有些心疼。
明知是为了自己的病,但是载湉还是装作不知,难得温言软语地问他道:“大半日不见你,到哪里去了?”
沈廷玉强压住伤心失落的情绪,答非所问地劝道:“爷,天下的好医师多了,咱不用他就是了……”
载湉朝着远处未开的荷花看了一眼,再转眸看着沈廷玉,他的凤目中映着他慈和的样子,忽然,载湉极难得地柔声埋怨道:“人家当然比你聪明!”
虽说有时候,为了排解寂寞,载湉会停住脚步,和蔼温良地找沈廷玉他们谈话,可是他知道,在这漫长的幽囚生活中,要想控制住自己原本急躁而激烈的脾气,也许太难太难了!不知不觉地,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无名火,就会借着细末小事的火星,肆意地蔓延开来。也就只有沈廷玉,才能包忍他的变幻不测的性子。
载湉知道这有违圣贤的教诲,多少次盛怒过后,他都在心里默默的忏悔,但他明白,要消解心底里刻骨的哀伤和激愤,却只有在夜半无人时,自己躲在被子里默默饮泣这一个法子而已。
今天枕头上靠里的一面依旧是湿的。上半夜腰背酸疼,又被夜咳所困,时睡时醒,梦境亦是一团蒙昧,不去思量,也想不起来了。
如今,迫着自己枕着那又硬又高的枕头朦胧入睡,只觉得枕边泪水的凉意犹在,身子却飘飘荡荡,来到一座似曾相识的殿宇之中了。
朝着眼前似梦似真的廊柱迅速地奔跑,载湉心里越来越恐惧,这是哪儿,顺着这条宫道,能找到她吗?
“五儿!”他竭力大喊,“我知道你恨我!这么多年,我每天都在想你啊!五儿,你在这里吗?求求你,让我见你一面吧!”
他忽然看见珍妃转过廊柱,她俏颜未改,脸上依旧含着天真的笑,微肥的身子依旧穿了他的那件龙袍,笑道:“皇上,你看美不美?放心!别怕,天塌下来,我总是站你这边儿!”
载湉不自觉地伸出手来,露出一个肆意的笑,道:“就是把江山让给你,我都不带后悔的!过来,五儿,爱妃,快过来!”
然而梦境一闪而逝,下一刻,他只见殿中漆黑,蒙昧中,他看见一个清瘦的、披散着长发的男子,光着一只脚,跨过了高高的宫门槛,当他一只脚进了门的时候,向来胆小的载湉急声问道:“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不知哪里来的、鬼火一般的光忽明忽暗地照着这个人憔悴的脸,他不答话,只是哀切地沉吟道:“大臣昏聩,非朕之罪!”
梦境再次转换。那个披发跣足的人不知何时已到载湉的面前,指着他的脸大骂道:“建州气数已尽,出了你这么软弱的君王,自是趁虚而入的报应!报应!”
载湉辩解道:“我学的是汉家的孝道,以子逼母,以臣谋君,到底可不可行?”
那怪人狂笑道:“哈哈,只看看你身边的人就知道了!”
载湉回眸看时,只见珍妃面色发青,面容完全浮肿,左腿已断,穿着那落井时的青绸宫装,只那双眼睛依旧含情哀怨地望着他,刹那之间,落下两行血泪来!
载湉心中又悔又痛,急忙伸手,想要拭去那血泪,一边极力镇静,喃喃道:“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待你都是一样!五儿,走吧,我们同去!我带你走……走!”
但那幽冥里的披发人,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宽大袍服,行动之间破絮飘舞,他一把扯住载湉道:“走不了的!大势尽了,大清亡矣!”